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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有关资料,
曹禺这段话里有几个要点值得注意:一、作家创作时的确存在着他未曾意识到的地方,对于他所创造的文本,也有他心里想的而又说不出来的含义。批评家的工作是对此加以解释,应当而且可以看得出来,批评家要能够“忖度”作家的“有心”。二、作家的世界观、人生观、政治观点和艺术观点,渗透在他所创造的文本里,批评家可以而且应当从文本里去分析。三、作品的主题不是事先规定好的,是在形象思维的过程中逐渐体现出来的。
曹禺这席话,有根据认为,部分的目的是在答复香港学者司马长风在《中国新文学史》里,对于曹禺创作的《雷雨》所作的批评。
司马长风在这本著作的有关章节里,一方面高度评价了《雷雨》的成就,称《雷雨》一经面世,话剧界前辈和诸位大家欧阳予倩、洪深、熊佛西、田汉等的剧作,便立刻黯然无光了。这些老大家不禁都瞠目而视这个年方二十六的后进小子。另一方面,司马长风又尖锐批评了《雷雨》,称《雷雨》是一部多面投机的作品,甚至于说曹禺似乎对任何东西都无动于衷,执着的只是一点兴趣、一点野心。司马长风说要想了解曹禺初期作品的创作动机和内容成分,必须把握三个因素的微妙平衡:第一,在曹禺心目中,第一个权威是观众,必须使观众感兴趣他才能成名,因此他的剧本,个别场景和情节味特浓。这是他成功的基础。第二,他要敷衍的是当道者,当时的政府,正实行“先安内后攘外”的政府。第三,他要应对的是弥漫上海文坛,号召阶级斗争的左派势力。
司马长风所说的“多面投机”,指的是他认为曹禺一方面在艺术深度上下功夫,一方面在政治上花枝招展;一方面要表现温良的人性,一方面又突出无情的阶级意识。在迎合国人传统观念(也敷衍南京政府),满足观众趣味方面,他不但把侍萍写成一个仰之弥高的伟大母亲,而且把剧中的反派主角周朴园,也写得深情款款。对于左派的敷衍,主要是突出矿工鲁大海,以及揭露周朴园的凶恶,但突出得都很失败。司马长风认为曹禺对于突出阶级仇恨,粗心大意,缺乏热诚。例如剧本写鲁大海揭发周朴园从前在哈尔滨包修江桥,故意叫江堤出险,故意淹死了两千二百个小工。司马长风说他本人是哈尔滨人,那条江堤只有两丈多高,坡度很大,断不会有崩塌的危险,而江水不深,要想死一个都不容易,怎能同时淹死两千二百人?司马长风还认为,鲁大海这个无产阶级形象,也足以使马列主义者感到呕心。鲁大海是三个工人代表之一,一同进城找董事长周朴园谈判,结果另外两个工人代表受了收买,背着鲁大海在协议文件上签了字,自回矿山号召工人开工去了。其次,鲁大海发现妹妹与周萍有染,居然也顺水人情,赞同无产阶级女儿与资产阶级阔少爷结婚。诸如此类,在左派人士看来,都是阶级出卖和阶级投降,是对于无产阶级的侮辱。
司马长风认为,正是由于曹禺的面面俱到,广拜神佛,反而弄得多面不讨好:左派评论家对《雷雨》始终冷冰冰的,斥责他抱着“悲天悯人的心境”,玩弄小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而反共评论家直斥他奉中共指示而写作,甚至连累而及于艺术评价,例如指《雷雨》一剧完全以易卜生的《群鬼》为蓝本,再加上俄国奥斯特洛夫斯基《大雷雨》的一点情节,而《日出》一剧始脱于法国小仲马的《茶花女》,《原野》则是受美国奥尼尔《琼斯皇帝》的启示而写成。
我想对于司马长风的这些批评,最能触动曹禺的,恐怕就是说他本“无动于衷”,他的创作只是对于各方面政治力量的敷衍。曹禺为此的答复是说,他的人生观、世界观、政治观点、艺术观点,亦即他的“衷”,他的“心”,是渗透在作品里的东西,而不是作品之外的东西,同时,曹禺说他肯定是有动于衷的,只不过他的“衷”有可能在创作时还未意识到,希望批评家能够从中分析出来,把他心里想说而又说不出的东西解释出来。
司马长风的批评是深刻的,曹禺的答复是坦诚的。面对《雷雨》的文本,考虑到司马与曹禺双方的意见,我有兴趣的问题是:曹禺有什么非写不可的理由?在他的创作过程中,那些他未曾意识到的东西,表现在哪里,又是怎样推动他的创作?
《雷雨》是一部头绪太多的剧本,好几个故事交错在一起,作者并没有想得很清楚,作品的脉络也不是很清晰,这都给阅读带来困难。大概是在1979年,在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当时叫北京语言学院)的一次座谈会上,曹禺对我们谈起《雷雨》的一些情况。他说,在50年代,有一次他坐火车去外地,临座而不相识的乘客正好谈起了当时正在北京上演的《雷雨》,其中一位问这个剧说的是什么事,另一位回答说,是一家人乱搞男女关系的事。曹禺当时解嘲似的说,遇到这样的批评家,真是没有办法!这说明普通观众很难了解剧本取材和主旨。曹禺还说,有人对他说剧中人物鲁大海和周萍的年龄与剧中发生的故事对不上,剧中人物侍萍在30年前除夕抱着刚生下三天的孩子跳河自尽,由此推算起来,鲁大海应该30岁,周萍31岁,可是,在作品里,鲁大海却是27岁,周萍28岁。对此种责难,曹禺说:我写的是文学,不是数学,怎么可能拿数学的方法来分析文学呢,文学不能那么清楚啊。
尽管这样,经过对文本的反复分析,《雷雨》的主线还是可以清理出来的。剧本的主线是朴园、侍萍和周萍、四凤两代人前后30年的故事,而蘩漪是推动故事进展的力量,鲁贵是剧本的结构因素,大海起的作用是把这个家庭故事与时代沟通,周冲在这故事的边缘,虽然他也如他哥哥一样,深爱着四凤,然而还没有进入故事,但他观察和体验了这个故事。
这是一个延续和连续两代的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和无产阶级姑娘的恋爱悲剧故事。在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而封建思想、伦理、道德根深蒂固的社会里,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与处于女佣下人地位的无产阶级姑娘平等相爱,渴望自由,对人的尊重,个性解放,具有历史的进步性。这里的故事多少有些像巴金的《家》里觉慧对鸣凤的恋情。鸣凤和四凤是这两个作品里的两只凤。
这里所发生的悲剧故事的特点在于:第一,有鲜明的叛逆性、时代性;第二,可以象征一切世俗不许可而当事人自有深情的恋情,可以象征任何情感对世俗的矛盾和对抗,并涵蕴着命运主题。
这是一个故事,一个延续的故事,一个两代人陷落其中的可怕的悲剧故事。分开来看,可以是两个故事:上一代人相爱、分手、忏悔的故事;下一代人承受父母的苦果,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同母异父的兄妹相爱而酿成悲剧。在这个核心故事之四周,剧本还描写了蘩漪与周萍(后母与前妻之子)的恋情故事,周冲与四凤的恋爱故事,鲁大海与周朴园的罢工谈判故事等。蘩漪与周萍的恋情,“后母遭到前妻儿子捐弃,妒火中烧”,虽然被刘西渭认为是全剧的“最深刻的而完整”的情节,然而,实际上,它只是为推动核心故事进展的动因故事,并非全剧主线。其余两个故事,就更可谓是插曲了,顶多可以说是重要插曲。
通过这些故事,主要是通过核心故事,写出了作者对于命运及其背后他不太清楚的根源的迷惘和愤怒,从而对于感情、爱情、命运及其悲剧原因,做了一次深刻的思索。最直接的是,它提出了个人情感与世俗社会的矛盾:相爱的人为什么总要分手?这大概就是曹禺当初在构思这个剧本时所说的话:“我想通过一个家庭的毁灭,表达自己一种复杂而原始的情绪,表现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在这斗争的背后,也许有一个主宰,它就是上帝或说是命运,近代称它为“自然法则”。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它太宏阔,太复杂。我总觉得有一种汹涌而来的感情,催动着我发泄长期压在心头的愤懑。”(《文学报》1993年7月2日)
自从《雷雨》问世以来,所谓深刻暴露资产阶级的罪恶乃是它的思想意义之所在,这种说法,已成定论。这个说法是不错的,但要做一个重要补充:确切地说,所暴露的资本主义制度(还包括残存的封建思想形态)的罪恶。周朴园并非这一罪恶的制造者,作为一个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他也是受害者。拆散侍萍与四凤的,则是不可知的命运。
这恰恰不是两代资产阶级分子“始乱终弃”的故事,正好相反,是两代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一往情深而不可得的恋情。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在90年代初的一轮演出中,把周朴园理解为处理成正面人物形象,并非没有根据。从观众的反应来说,也完全能够接受对于剧本的这种解读。我曾经问过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子从电视里观看《雷雨》话剧录相的观感,她回答说周朴园是剧中人里最好的人。
周朴园对侍萍,是一种什么感情呢?他与侍萍,生了一个孩子,又再生一个,实在是非同寻常。谁都可以看得出来,这里面的爱是深厚的。推测起来,当初把侍萍赶出家门,以及要他娶名门闺秀,都是来自家庭的压力,甚至就是家长的意志,周朴园别无他法,推测起来,他定是很痛苦的。因此这痛苦延续了三十年,一直到剧本里的今天。我记得在电影故事片《雷雨》里,把侍萍强行赶出家门的,是周朴园的母亲。我想这是很有根据的。把刚生下第二个孩子才三天的侍萍赶出家门,肯定非周朴园所愿意,因为在三十年之后再重逢侍萍时,他仍然急切地惦记着这个孩子。周朴园因为对侍萍之后名门闺秀的婚姻不满意,他才出国留学,假如他能从这门婚事找到爱情,他是不会急切地离开爱妻出国留学的。周朴园之所以对与名门闺秀的婚姻不满意,并不见得是这位名门闺秀本人怎样不好,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他心里仍然想着侍萍。我们假设这位名门闺秀是位温驯的女性,在这没有爱情的婚姻里无端地承受深深的难言的寂寞,没有经过太长的时间,她就因郁闷不乐而离开了人世。然后,周朴园娶了蘩漪。蘩漪没有什么家庭背景,深受西方新女性影响,热烈而任性,周朴园发现,他仍然无法对她产生爱情。这里的一个重要原因,也还是因为他对侍萍的无法排遣的怀念和思念。蘩漪虽说没有禁闭在自己的角色里,但她仍然是禁闭在闺楼上的疯女人。从《雷雨》最初版本的序幕和尾声来看,曹禺是有意要写一个倒过来的《简爱》故事:后妻因丈夫怀念前面的情人而发疯,而《简爱》是前妻因丈夫的新情人而疯狂。从这个比较中,尤其可见作者把周朴园对侍萍的思念与爱情,把一个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对于一位无产阶级的姑娘的感情,写得多么执著和深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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