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哈姆莱特
那次在公爵府里朗读莎士比亚给了你们很大的快乐,你们认识了无可比拟的《哈姆莱特》。我们决定演出这个剧本。我接受了丹麦王子这个角色,当时我并不知道要如何进行。我开始背诵最感人的段落。王子的独白和那些能够充分发挥灵魂的力量、精神的昂扬和生动的感情的几场,在热情洋溢的表演里显示出激动的心情,我以为这就是学习这个角色了。
我竭力使自己负起我的角色所承担的忧郁重担,在这重担的压抑下我设法通过他那喜怒无常和突兀离奇的错综性格去体会哈姆莱特,我以为是真正领悟了这个角色的精神。这样的钻研,这样的实践,我以为就可以逐渐和我的角色融合成为一个人了。
但是,当我越往前探索,越是感觉到要把这个角色的总的行为形成一个完整的形象,就越困难;到最后竟不可能得到一个全貌,于是我把全剧一口气通读一遍,发现许多地方和我格格不入。有时在人物性格上,有时在表情上,两者好像互相矛盾,我近于绝望了,我找不到一个基调把我的角色运用自如而又深浅得宜地表达出来。我在这些迷途中做了很多努力,都徒劳无益,直到最后才在另一条道路上有了接近我的目标的希望。
我探索哈姆莱特在他父亲死去以前的早年的性格里留下来的每个痕迹;我抛开这悲惨的事件,抛开事后继续发生的恐怖的变故,努力体会这个青年曾经是什么样子,他若是没有受到这些遭遇,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这个皇族的花朵,本来是娇嫩而高贵的,在国王直接的庇荫下成长起来,在他身上同时展示出来的是正义与皇室尊严的概念、善良与纯正的情感以及出身贵胄的自我意识。他是一个王子,一个天生的王子,他打算治理国事,只是为了善良的人不受任何阻碍,永远善良。他仪表非凡、天性淳厚、心地诚恳,他本应成为青年的典范,给人世以快乐。
他对奥菲莉娅的爱情,并无任何显著的激情,只是静静地预感到一些甜美的需要,他天性中并不含有热衷于豪侠行为的成分;他必须在别人受到赞扬而他为了要战胜那些被赞扬的人时,他的热忱才能被激发被鼓舞。他的情操是纯洁的,他结识有义气的人,他也珍视那些使朋友胸怀中可以体会到正直精神的人。他在某种程度上善于辨别和评价艺术与科学中的善和美;他厌恶卑贱和庸俗;如果仇恨能够种植在他那仁慈的心灵中,至多也只是为了得体地去蔑视那些狡猾而虚伪的廷臣,并以信手拈来的嘲弄去对付他们。他秉性从容沉着,举止朴实无华;他不喜欢赋闲懒散,也不过于贪求事功。他好像在宫廷里也要继续着一种学院式的生活习惯。他的快乐多半是一时兴会,很少是发自深心,他是一个良好的伙伴,温顺、谦让、贤明、谨慎,有人得罪他,他能够原谅对方。但是他从来不能和违背正义、违背善良与纯正的人结交。
……请想一想,像我所描绘的那样一个王子,他的父亲出乎意外地死了。虚荣心和统治欲并不能激起他的欲望。作为一个国王的儿子,他感到满足,而如今他却不得不开始考虑到执政者和臣属之间的距离。继承王冠的权利不是世袭的,但如果他父亲享寿长久一些,就可以加强他唯一爱子的权利,而实现他继承王位的希望。然而实际上,尽管他叔父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诺言,他却看清楚自己将永远为叔父所屏弃了。他如今得不到恩宠,得不到财富,对于从青年起一向视为己有的事物,都感觉到陌生了。这时他的心情才开始呈现出忧伤悲哀的色彩。他觉得,他并不比任何一个贵族强,甚至还不如他们;他说他是每个人的仆人,他不是客气,不是谦虚,不是的,他只是颓丧、贫贱。
他回顾他从前的情况,犹如一个消逝了的梦境。纵然他的叔父竭力安慰他,要他改变对自己处境的看法,都归无效。他的一切都失去了的感觉无法摆脱他。
他受到的第二个打击把他伤害得更深、折磨得更重。那便是他母亲的结婚。父亲去世之后,这个忠诚温顺的儿子,还剩有一个母亲;他希望和他活着的心地高尚的母亲相伴,共同崇敬怀念那故世的英雄;但是,母亲他也丧失了,这比死亡把他的母亲夺去还坏。一个幸福的孩子常从他父亲那里得来的可靠的图像,如今是消失了。已死的他没有法子挽回;活着的他又无法掌握,而且她是一个女人,她也被理解在一般的女性名称“脆弱”的涵义里。
现在他才真感到意气消沉、孤独无助了;世界上没有一种幸福能够补偿他的损失。他的天性不是深思熟虑,也不是忧郁寡欢的,但沉思和忧郁成了他沉重的负担。在这种精神状态下,我们看到他这样登场,我不想在这出戏里添上一些枝叶,或是掺杂一点夸张……
你们生动地想象一下这个青年,这个王子,你们设想一下他的处境,当他知道他父亲的亡魂出现时,你们仔细观察他;在恐怖的黑夜里当那尊贵的鬼魂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你们要站在他的身边。他感觉到一阵非常可怕的战栗;他向这个神秘的形体谈话,他看见它在向他招手,他跟随着它并倾听着它。他耳中鸣响着那对于他叔父的骇人听闻的控诉;召唤他去复仇,以及直刺人心的再三反复的祈求:你要记着我!
鬼魂消失了,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站在我们面前呢?是一个怒气填膺的要求报仇雪耻的青年英雄吗?还是一个欢欣鼓舞地被招来惩罚篡逆王位的叔父的天生王子吗?都不是!苦恼与惊讶攫住了这个孤独的青年;他痛恨那些含笑的坏蛋,立誓不忘记死者,最后说出这样意味深长的慨叹的话:
“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唉,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
我以为在这些话里面可以找到哈姆莱特全部行为的关键。我觉得这很明显,莎士比亚的意思是要表现一个伟大的事业承担在一个不适宜胜任的人的身上的结果。在我看来,全剧似乎都是由这种看法构成的。这是一棵橡树种植在一个贵重的盆子里,而这花盆只能种植可爱的花卉;树根伸长,花盆便破碎了。
一个美丽、纯洁、高贵而道德高尚的人,他缺乏成为一个英雄的魄力,却在一个他既不能负担又不能放弃的重担下被毁灭了。每一个责任对他都是神圣的,这个责任却是太沉重了。要求他做的都是不可能的事,这些事的本身并不是不可能的,对于他却是不可能的事。他辗转反侧并折磨自己;他进退踟蹰着;总是触景生情,回忆过去的一些事情;最后做了一切,但他在思想中失去了他的目标,他的内心仍旧不能恢复平静。
“那么,你是不是坚决认为哈姆莱特必须在结局的时候死去?”塞罗问。
“我怎么能让他活,”威廉说,“当整个剧本迫使他死去的时候?关于这件事我们已经谈得很多了。”
“可是观众愿意他活着。”
“我可以向观众作任何让步;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我却无法照办。我们常常希望一个患有痼疾而垂死的英勇有为的人能够延年益寿,他的家属为他哭泣,恳求医生,但是医生也无法留住他的生命;既然医生没有办法违抗大自然的法则,难道我们可以任意违抗公认的艺术法则吗?引起公众所愿意的感情,而不是使他们感觉到他们所应有的感情,这是一种对公众的虚伪的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