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
“怎么能不找?那是我家乡的土啊!那时一块上等的旱田,他上面有祖父和父亲的汗,有母亲的脚印。我母亲有胃病,长年吃中西大药房的胃药,她亲手把土装在空玻璃瓶子里。在我的家乡,玻璃瓶也是好东西。母亲把土摊在白纸上,戴好老花镜看过、拣过,弄得干干静静,才往瓶子里装。我带着这个瓶子走过七个省,最后越过台湾海峡。非找不可,我不要住院”
──《土》
土是王鼎均对失去家乡的人的一个情感的隐喻,它是魂魄,是一个人的情感归宿。
土是最淳朴的,最宽厚的,它是布满父辈祖辈血汗、泪水、哭声、鼾声的情感的负载物,中国人对土有一种神秘的景仰,我们的肤色和黄土一样。女娲抟土成了一个个先民,我们民族是从土里刨食的民族,圣经上的一句“你来自于土,终将归于土,”也适合与我们民族,土是我们民族生命的中国。
而对于王鼎均所写的失土者,他们漂泊,或是为了民族的危亡,或是战争的胁迫,但离开土,意味着离开母亲,到一个没有庇护的地方、一个充满着不可知命运的地方,因此,他们常有怀乡之思,他们寻找故乡的替代物,土是植物可以植根的地方,土也是乡愁植根的地方。王鼎均在《土》里,写了一个叫华弟的刻骨铭心的思乡者,他把一个装着故乡土的玻璃瓶弄丢了,他的魂魄也丢了,华弟住在医院里,什么样的医术也治疗了这种思乡的疼痛,他的事迹经过媒体的传播,人们给他送来各种各式的土,特别是一个研究生翻找资料,在实验室里,为华弟配制了家乡的泥土,研究生说:用科学的态度看,这才是真正的华北黄土。他在配土的时候特别多放了一点盐分,用以纪念华弟家人在这块土地上所流过的汗水。但是华弟呢?他看出了黄土是用色素染成的,从这里我们可以分析,土,是可以用比例配制的,但故乡的土,是不可以用实验室的科学方法来配制的,那些童年的声音,留在土里的,那些炊烟留在土里的,那些牛羊的牟叫,怎样能培植出了,黄土可以用色素,那些情感的蛊惑,怎能用色素配制出来?
华弟说什么好呢?他感激那些人,为他送各种各式土的人,他感激那研究生,他说“我只能说,这一瓶配出的黄土里面还缺一样要紧的东西。当初,我的妈妈把黄土防在白纸上摊开低下头去审视的时候,有两滴眼泪落在土里。那半瓶黄土里面有不朽的母爱,这一大瓶里却没有!”
儿子出门,母亲怕儿子在外水土不服,就让儿子带着一瓶家乡的黄土,因为背井离乡的人会生一种奇怪的病,会瘦会死,任凭什么艺术也治不好,除非回到家乡,要是不能回来呢?那就用一簇家乡的土放在水里喝下,只要那泥土真的是家乡的土!
我想,这可能是我们民族的一种带有巫术性质的原始的遗存,现在在偏僻的农村,如果孩子受到惊吓,还会在夜间到受惊吓的地方抓一掊土,找魂,“金木水火土”,中国人把土看成是世界的最基本的构成,一切都是五行相生相克的产物,人们常说:皇天后土,中国的皇帝在天坛和地坛礼敬神明,把土看的比什么都珍贵。失去了土,就失去了权力、失去了一切!王鼎均对土是满怀敬畏的,他在《失名》中写的是他流亡经过的地方好多“地名可以忘记,地方不能忘记,地方可以忘记,事件不能忘记”,在流浪中他仔细地、热烈地、忧伤地看了自己的国家,他说国家是永不闭幕的展览,给爱他的人看,给弃他的人看,给毁灭他的人看,他描述一次这样的惊心动魄的场景:
“那次远行长征的高潮是我们踏上了一望无垠的黄土,瀚海一样的黄土,能悄悄地脱掉我们的鞋子、顽童一样的黄土,黄土飞扬,雾一样淹没远山近树,云一样遮蔽天空。浑浊变午为夜,过往的汽车都开亮前灯,摇曳着一团黑影,两点晕黄。土在我们的发根耕种,土在我们的腰带里筑城,在我们的耳蜗里口袋里枪管里捉迷藏,油漆毛细孔,给五官改妆。我们是在土里梦游,那是一次土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