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乡愁是美学,不是政治学。思乡不需要奖赏,也用不着和别人竞赛。我的乡愁是浪漫而略近颓废的,带着象感冒一样的温柔。
──《脚印》
王鼎均的心中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借用他的一篇文章的题目就是“人,不能真正逃出故乡”,因为,按照雷蒙-威廉斯的话,“故乡”两个字便已构成了一套“情感结构”,“原有的住户尽管到了天涯海角,尽管和昔日历史斩断了关连,也象有什么灵异祟着他附着他驱使着他,非向原来生长的地方挂个号留句话不可,即使那村子已经成为一片禾黍,地上的石头地下的蝼蛄也会对着来此寻亲访友的人自动呼叫起来”是的,故乡的土地是灵异的,它是一种感情缠绕在现代的漂泊者的心头,余光中表达的乡愁,曾把这种家国同构的中国人的情感模式表达的淋漓十分,“小时侯\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以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弯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人,不能与故乡相忘于江湖,这个故乡,是情感的、文化的、空间的、也是历史的文化的,我是谁?我从那里来?我到那里去?,是讲的人的生命的来路和去处,人们的一切从故乡展开,但走出故乡去漂泊,又使他反顾,特别是现代的人,由于工具理性代替了价值理性,人们的心灵被物欲所占领,人们心灵的无所归属,就象一个人离开的母亲、离开了故土,跌入了痛苦的深渊,人,已经被异化,是一种没有灵魂的空心人,人,活在世上,就象活在异乡,海德格尔十分推崇的诗人荷尔德林早就敏感地觉察到了,他是从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不断扩展而带来的人的灵性的丧失。技术、功利、实用把人引离故土,人与自身的神性分离了,他高唱还乡,但是我们必须清晰,只有象王鼎均这样在一向漂泊的人才有资格唱还乡的谣曲,因为只有被迫在异乡流浪的人,他倍尝了人间的苦辛,他才能认识到自己的故乡,海德格尔曾这样说“惟有这样的人方可还乡,他早已而且许久以来一直在他乡流浪,倍尝漫游的艰辛,现在又归根返本。因为他在异地已经领悟到求索之物的本性,因而还乡时得以有足够丰富的阅历。”,“还乡”在荷尔德林那里就是就是返回人诗意地栖居的处所,返回与神灵亲近的近旁,享受那由于偎伴神灵而激起的无尽的欢乐。王鼎均是一个基督徒,他的乡愁既有中国传统的那种血缘的,又有西方的,他是双倍的乡愁!
乡愁,是一种情感的依恋和怀念,里面有一种回忆带来的修饰和扭曲,我们知道,回忆不只是过往的情景和事物及经验在记忆中的浮现,它本身是一种过滤,它不再是一种本原,它本身是一种价值观,故乡是我们成人的一种童年的留存,也是我们的一种想象的空间,回忆故乡是表达了在现存社会的一种焦虑需要平复,故乡是一种镜像,是和现实对比的他者,这个镜像是情感的,不是实在的,里面有一种想象和虚构,它是一种精神的脐带,鲁迅对此有清醒的认识,王鼎均也有,鲁迅在《朝花夕拾》里说“我有一时,曾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鲁迅思念故乡,但他也写出了对故乡的失望,岂止是失望?他在故乡无路可走,才到异乡寻找希望,王鼎均也说“我早已知道,故乡已没有一间老屋(可是为什么?)没有一棵老树(为什么?)没有一座老坟(为什么?)老成凋零,访旧为鬼。如环如带的城墙,容得下一群孩子在上面追逐玩耍,也早已夷为平地,光天化日,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村庄,是我从未见过的地方,故乡只在传说里,只在心纸上,故乡要你离它越远它才越真实,你闭目不看才最清楚──光天化日。只要我走近它,睁开眼,轰的一声,我的故乡就粉碎了,那称为记忆的底片,就暴光成为白版,麻醉消退,新的痛楚占领神经,那时,我才是真的成为没有故乡的人了。”
是谁说的没有故乡的人一无所有,这句话的痛楚不是每个人都能体味的,归,却归不得,这是一种双重的煎熬,故乡因为离去的太久,已经变成了异乡,故乡只在记忆里,它不再是现实的那片土,那棵树,王鼎均说“我是异乡养大的孤儿,我怀念故乡,但是我感激我居住过的每一个地方。啊,故乡,故乡是什么?所有的故乡都是从异乡演变而来,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王鼎均离家几十年,他知道,故乡还能有什么真正属于你?,你回去,还不是一个仓皇失措的张口结舌的异乡人吗?这也许是他不愿在现实中还乡的一个原因,我们知道客居他乡的岁月一久,人就象植物扎下了根须,唐代贾岛的诗曰“客居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前两句写久居他乡,欲归难归,归心似箭;三四句写渡过桑干河水,眼见临近朝思暮想的故里,却又频频回首曾经生活了许多年的并州,仿佛眷念中的故乡不在前方而在身后,在刚刚渡过的桑干河的另一边。故乡原本是一个空间的地理位置,但它有太多的包含,情绪的自然的,血性的,记忆的。“云横秦岭家何在?”是感叹而非疑问。“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那里?俺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这首民谣里张老三的家乡,也是实在,然而,王鼎均和贾岛一样,却在故乡的指向上迷失了,这真的是一种迷失吗?不是,这是一种情感的两难选择,王鼎均站在纽约站在台北和贾岛站在桑干河边,面对着家乡他乡、他乡家乡不知所以。若是从空间看,渡过了桑干河水,距离家乡的实际距离缩短了,但诗人却还是摆脱不了归也难,不归也难的两难境地。贾岛不能超越的是情感的距离,正是这种超越外部时空的深层次的困惑,使得这首看上去平白如话的诗流布千古。
还乡中的这种困惑是王鼎均的,也是美学的,所以王鼎均把乡愁定义为美学的,故乡是回不去的,人只能走在还乡的路上!现实中的地理意义上的故乡,王鼎均是不愿回去的,因为时间已经改变了他童年的兰陵的模样,童年的故乡,只有在梦里,在文章中才能复原,我们在《一方阳光》、《红头绳》等文本里,读出的就是王鼎均对故乡的回忆,这种回忆是在他寂寞的人生之旅的抚慰剂,他有一篇散文《脚印》说的是人死里了,人的魂要把生前留下的脚印一个个都拣起来,把生平经过的路再走一遍这内中的心理,我们宁愿看成是王鼎均的一次精神还乡,“车中船中,桥上路上,街头巷尾,脚印永远不减。纵然桥已坍了,船已沉了,路已翻修铺上柏油,河岸已变成水坝,一旦鬼魂重到,他的脚印自会一个一个浮上来。”这是王鼎均的一种刻骨铭心的还乡仪式,生不能还乡,死也要还乡,拣回脚印,就是把人生的路再走一遍,其实拣回的不只是脚印,“那些歌,在我们唱歌的地方,四处有抛掷的音符,歌声冻在原处,等我去吹一口气,再响起来。”这样的拣回脚印是否有个终了,有的,“若把平生行程再走一遍,这旅程的终站,当然就是故乡。”
这是一种倒流,是我们从老年向中年、青年、少年、童年的返回,最后,返回到母亲的子宫。王鼎均说“以我而论,我若站在江头江尾想相当年名士过江成鲫,我觉得我二十岁。我若坐在水穷处、云起时看虹,看上帝在秦岭为中国人立的约,看虹怎样照着皇宫的颜色给山化妆,我十五岁。如果我赤足站在当初看蚂蚁打架看鸡上树的地方让泥地由脚心到头顶感动我,我只有六岁。”
生不能回家,用回忆走在回家的路上,生不能回家,用鬼魂来一路拣拾脚印回家,这里面该隐忍了怎样的哀痛?但因为有哀痛,人们才一代代走还乡的路上,你我也概莫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