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

11-01 12:03:33 | 浏览次数: 78718 次 | 栏目:初一语文知识
标签:初一语文知识,http://www.manfen6.com 南山,
李汉荣

   

又见南山

  我是山里人。山是我的胎盘和摇篮,也是我最初的生存课堂。山里的月是我儿时看见的最慈祥的脸(仅次于外婆),山里春天早晨的风是最柔软的手(仅次于母亲),山的身影是多么高大啊(仅次于毛主席)。我读第一本书的时候,入迷得像在做梦,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神奇,它们不声不响非人非物,但它们却能说出许多意思,这真是太有意思了。忽然书页暗下来,抬起头,才看见,山一直围在我的四周,山也在看书?其实它们站在书的外面,抿着嘴像要说什么话,却不说,一直不说。山要是把一句话说出来,要么很好玩,要么很可怕,天底下的话都不用再说了。但是山不说一句话,不说就不说吧,多少年多少年都不说,就是为了让人去说各种各样的话。我隐约觉得山是很有涵养的,像我外爷,外爷是个中医,很少说话,他说,我开的药就是我要说的话。

  后来,就逃跑般地离开了山。也许山还记得我对它的埋怨:闭塞、贫困、愚昧,挡住了我的视线,使我看不见人生的莽原和思想的大海。

  辗转这么多年,从一本书走进另一本书,我像书签一样浏览了许多语言;从一座城搬进另一座城,我像钥匙一样认识了许多锁子;从一栋楼爬上另一栋楼,我像门牌一样背诵了许多号码。然而,走出书,走出城,走下楼,我发现我什么也没有,尽管有时感到自己似乎拥有很多,学问呀,知识呀,信息呀,成就呀,名声呀,职称呀,职务呀,电脑呀,银行账户呀;股票呀、老婆呀、情人呀、儿子呀、房子呀、车子呀、哥儿们呀、见闻呀、黄段子呀,已经到来的金色中年呀,可以预见的安详晚年呀,无疾而终的圆满落日呀……

  可是,闭起眼睛一想,又真正觉得空荡荡的,夜深人静的时候,望着苍白的天花板,感到一种迫人的虚。

  城市只是一个投寄信件的邮箱,而我只是一个寄信人或收信人。寄完信或读完信,我就走了,而邮箱还挂在那里。说到底,人也是一封信,城市在我们身上盖满各种各样的邮戳,却找不到投寄的地方。

  是什么使我变成了一封死信?身上邮戳重叠着邮戳,地址重叠着地址,日期重叠着日期,但是这封信却无处投递,就这样在模糊的邮路飘来荡去,直至失踪?

  这时候我已经回到当年的小城。这时候我忽然看见我早年逃离的山──南山。

  它依然凝重,依然苍蓝,依然无言,不错,还是我祖先般的南山。

  但是,我心里很深的地方却被它触动了,被它闪电般照亮了。

  我何以感到认真走过的岁月却是空荡荡的虚?我何以成为一封无处投递的死信?

  是因为我遗忘了你吗,南山?

  这么多年,我真的像遗忘一堆石头一样遗忘了你吗,南山?

  而你依旧站在你地老天荒的沉默里,站在你崇高的孤独里。

  这时候我看南山,它像是苍老而永远健在的祖先,像哲人凝眉沉思,像先知欲言又止,像在做一个永远要做下去的手势,看不清是挥别还是召唤。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我好像明白了,我当初那么认真地出走,只是为了更深刻地返回,是这样吗,南山?

  我们在命运里走来走去,最终却回到出发的地方,并且第一次真正认识它,是这样吗,南山?

  一封盖满邮戳的信终于找到了投递的地址,它正在到达,它将被阅读,它同时也阅读它的阅读者,阅读一个伟大的旧址──南山。

  去而复返,又见南山,我第一次真正看见南山。


每天的仪式:凝望

  每天,早晨、中午或者黄昏,有时是深夜,我都要凝望南山。这是我的一个仪式,一个无神论者的宗教仪式。对仪式的虔诚投入改变了仪式的世俗性质,而有了某种神性价值,有了神圣感。神就是神圣感的产物。你从内心里感到对象是神圣的,那它就是神圣的,这种神圣的感受可以剔除内心的尘垢而使内心也变得神圣。一个俗人有了神圣感,他就不会过分低俗或恶俗,他的气质里就会增加几分高贵,对有着永恒意味的事物知道去尊敬和爱护。对南山的凝望渐渐成为我的一个习惯。仪式是文化的,习惯是本能的。必须有仪式,然后才变成习惯。适度仪式化的生活可使人获得对世界的秩序感和生命的庄严感。久而久之,自觉的仪式就变成本能般的习惯,那种秩序感和庄严感也就内在化了,成为一个人的精神元素。我是俗人,我可以不承认存在于宇宙之上的神,但我绝不能否认宇宙万物本身的神圣性。用我小小的、瞬时的眼睛望过去,这万古长存的宇宙不是一个巨大的奇迹吗?这地老天荒不发一言的南山不是一座神山吗?我凝望南山的翠色、白云、暮霭,凝望它深夜静卧于滔滔银河下的那份安详那份高古,我凝望它在阴云浊雾缠绕时依旧那么镇定那么超然。它一次次把我的目光从生存的池塘里打捞出来,从名枷利锁里解放出来,从知识的废墟里从权力的磨盘下从仇恨的阴沟里抢救出来,我的目光终于有了比较高比较明朗比较开阔的地方可以停靠和逗留了。南山以它的幽蓝和葱绿擦拭我的目光,也换洗我的灵魂。当我把目光从高处收回,将自己投入低处的生活,低处的劳作,我发现内心里总有葱茏和静穆漫出来,一些白云也会随时缭绕生存的细节,使晦暗的日子变得明亮。我明白,这是南山,南山加入了我的灵魂,南山注视着我的生活。


越来越接近精神的天空

  人,在人群里行走寻找他的道路,在人群里说话寻找他的回声,在人群里投资寻找他的利润,在人群里微笑寻找回应的表情。生而为人,我们不可能拒绝人群,虽然,喧嚣膨胀的人群有时是那么令人窒息,让人沉闷,但我们终不能一转身彻底离开人群。

  人群是欲望的集结,是欲望的洪流。一个人置身于人群里,他内心里涌动的不可能不是欲望,他不可能不思考他在人群里的角色、位置、分量和份额。如果我们老老实实化验自己的灵魂,会发现置身人群的时候,灵魂的透明度较低、精神含量较低,而欲望的成分较高,征服的冲动较高。一颗神性的灵魂,超越的灵魂,丰富而高远的灵魂,不大容易在人群里挤压、发酵出来。在人群里能挤兑出聪明和狡猾,很难提炼出真正的智慧。我们会发现,在人口密度高的地方,多的是小聪明,绝少大智慧。在人群之外,我们还需要一种高度,一种空旷,一种虚静,去与天地对话,与万物对话,与永恒对话。伟大的灵魂、伟大的精神创造就是这样产生的。孔子独对大河而感叹时间的不可挽留:“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庄子神游天外寻找精神的自由飞翔方式;佛静坐菩提树下证悟宇宙人生之般若智慧;法国大哲帕斯卡尔于寂静旷野发出哲人浩叹:“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惧”;李白“登高望远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他不羁的诗魂飞越无限,把多半条银河引入人间,灌溉了多少代人的浪漫情怀;爱因斯坦把整个宇宙作为自己科学探究和哲学思考的对象,他认为人的最大成就和最高境界不过是通过对真理的求索,获得与宇宙对称的灵魂,变得辽阔而谦卑,对这个无限地存在着也永恒地包裹我们的伟大宇宙献上发自内心的敬意……正是这些似乎远离人群的人,为人群带来了太丰盛的精神礼物。在人群之上利益之外追寻被人群遗忘了的终极命题,带着人群的全部困惑和痛苦而走出人群,去与天空商量,与更高的存在商量,与横卧在远方也横卧在我们内心深处的“绝对”商量,然后将思想的星光带给人群,带进生存的夜晚。

  为此我建议哲学家或诗人不该有什么“单位”,在“单位”里、在沙发上制作的思想,多半只有单位那么大的体积和分量,没有普世价值。把存在、把时间、把宇宙作为我们的单位吧,去热爱、去痛苦、去思想吧。

  作为芸芸众生的一员,我也不愿总是泡在低处的池塘里,数着几张钱消费上帝给我的有限时光。我需要登高,需要望远,我需要面对整个天空作一次灵魂的深呼吸,我需要从精神的高处带回一些白云,擦拭我琐碎而陈旧的生活,擦拭缺少光泽的内心。

  我正在攀登我的南山。目光和灵魂正渐渐变得清澈、宽广,绿色越来越多,白云越来越多,我正在靠近伟大的天空……


这么好的白云

  这么好这么好的白云,这么多这么多的白云。只有神的思绪里才能飘出这么纯洁的白云。随便摘一片都能写李商隐的无题诗,都能写李清照忧伤的情思。我觉得古今诗人中最纯粹的当数李商隐和李清照二位,他们的情感最少受生活和文化的污染,单纯到透明,真挚到只剩下真挚本身,忧伤是生命和情感找不到目的的纯粹忧伤,而不是忧于时伤于物的世俗化情绪。李白的浪漫里仍掺杂着对功名的牵挂;杜甫的国家意识大于生命意识;李贺荒寂敏感,有点病态,鬼魂的过多出没破坏了诗的美感;王维的禅境一半得自悟性一半得自技巧,太高的艺术悟性取代了他对生命的真诚投入,我不大能看出此人内心里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柳永在风尘柳烟里走得太远,他是一个真诚地玩情感游戏的人,但他不是情感生活中的圣人……李商隐和李清照是活在心灵世界中的人,我不知道他们的信仰,但我感到他们是以爱为信仰的人,在他们心里,爱才是这个世界不死的灵魂,是生命的意义:“寻寻觅觅”,总是寻觅着情的踪迹爱的记忆,她希望雁飞过虚无的天空,都能带回爱的消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才是人类美好灵魂的不朽铭文。对纯粹心灵生活的沉浸,使他们体验了透明的幸福,也感受到彻骨的绝望,从这样深邃的心海里提炼出的诗情,怎能不句句是盐,字字是珍珠,每一句都能把我们带入情感的古海,带入语言尽头那无边的心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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