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前面我们已经说到了,这里是文章的落脚点,作者殚精竭虑要表达的思想内涵,全在于此,而不是前面意识到自己对小兄弟精神虐杀的那一段。
我们在这里意识到,小兄弟的命运代表了中国人的普遍生存困境,具有鲜明的悲剧色彩。而“我”的处境却具有荒诞的意味,任何选择都是“虚空”与“绝望”。如果小兄弟和气地宽容了我甚至愤怒地训斥我一顿,那倒是我愿意接受的。但我得到是“全然忘却”和“毫无怨恨”,我彻底绝望了。作者看到的是人的麻木与可怕的遗忘,对自己和对别人的生命价值的漠视,甚至是摧残。小兄弟明明是受害者,却全然不知,反倒觉得那是应该的。可见,《风筝》这篇文章作者要表达的正是这种人的生存困境和这种困境不能改变的痛苦和绝望。这也正是《呐喊〈自序〉》说的这种困境──
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我们知道,鲁迅接受过进化论思想,是一个启蒙主义者。在《风筝》这篇文章中,“我”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精神虐杀,所以作者自身是以“先驱者”的形象出现的。的确,对“先驱者命运”的思考几乎贯穿了鲁迅的一生。鲁迅在很多文章里都谈到了先驱者要救群众,反而被群众误解甚至迫害的悲剧。鲁迅的另外一篇小说《药》所描写的就是这样一个启蒙者(夏瑜)被启蒙对象(华老栓一家)活活吃掉的惨烈事实。这恐怕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个普遍存在。先驱者与群众的关系,本来是一个“启蒙者与被启蒙者、医生与病人、牺牲者与受益者”的关系,但在中国的现实中,却变成了“看与被看”的关系,这是鲁迅极为痛苦的发现:一旦成为被看的对象,启蒙者的一切崇高理想、奋斗追求都变成了表演,变得毫无意义,空洞无聊又可笑。我们注意到,《风筝》里的小兄弟对于“我”的“启蒙”“竟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对他来说这就像一个遥远的故事,和他毫无关系而且可笑。
文章的结尾,是惊心动魄的──
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
这是“最鲁迅式”的文字。这里有着鲁迅式的“沉默”和“阴冷”。更有鲁迅式的“绝望”──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贯穿全文的悲哀气氛由此达到了顶端,让每个读者悚然深思。
以上我们通过对《风筝》的细读,最后可以略作一点小结。本文和鲁迅的其他的大多作品一样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对弱小者的同情与关爱,即“哀其不幸”;对中国国民性的批判,即“怒其不争”。对生命的关爱,是鲁迅思想的一个亮点,一个底色,这是一种“以幼者为本位”和“以弱者为本位”的无私的爱,这是鲁迅“爱”的哲学;当然,本文的情感重心应该在后半部分,作者更倾向于对国民性的深刻批判和由此而来的虚空与绝望,这是鲁迅的“反抗绝望”的哲学。两者都是鲁迅生命哲学的有机组成部分,互相影响,互相渗透,由爱产生绝望,绝望之后还要爱。既体现了鲁迅小说“自我辩驳”的性质,也显示了鲁迅“永远的探索者”的精神气质:在具体的时空下又不受其限制,进行无休止的探索,像那旷野里的“过客”,为“永远探索”的声音所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