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弹食客铗,
劝君莫叩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色,
不如著书黄叶村。
而曹雪芹也正是在朋友的鼓励下,愤发著书。曹雪芹创作《红楼梦》过程,我们几乎无所知之,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对其心理动机的揣想。古今中外的作家们,其创作心态虽多种多样,但大抵离不开“发愤”二字。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
古今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这段话道出了这些卓越人才的创作心理机制,一般都是从大得大失、大欢大悲、大起大落的生命体验中经历过,“意有郁结”而后产生巨大的悲愤的情感力量。它不再为个人的悲愤的处境而呼天喊地,而是指向了冥冥的上天、苍茫的大地,进行无数的拷问;将自己溶于历史长河之中,思索兴荣坏败的答案;追问人的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愈是拷问的执著,愈是思索的深刻,愈是趋向哲思,也就愈是远离芸芸众生,愈是不为世俗所理解,这是天才的痛苦!天才的孤独!也正是伟大的痛苦!伟大的孤独!当天才与痛苦搏击后产生的孤独含有内心宁静、恬淡和超然的意味,它不为名利所动,特立独行,倜傥不群;当激情与孤独相融合后产生的创造,含有乐在其中,甘为其痴,沉醉于呆,忘情于自己的事业之中,这是赋有天才素质的人才所具有的境界。一个诗人、文学家、学者如果经受不住心灵的孤寂和思考的痛苦,不能坦然直面飞来的横逆,远离尘世的喧嚣,那他想有所作为,多半是一枕黄粱。因此,只有历炼过那常人难以理解的痛苦和孤独,他才会发现先人所未见,焕发出探索的激情和创造性的思维。如果说曹雪芹创作冲动的契机源于幸福与痛苦的巨大落差和强烈对比,那么他对生命价值的思考、对人类美好感情的回忆,对理想世界的希望就成为他创作的动力。他在《红楼梦》的开篇就表露了自己奋发著书的心理动机: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常见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己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裤之时,饫甘厌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所以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并不足妨我襟怀;况那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得润人笔墨;我虽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
曹雪芹这番独白看似平淡,实则是内心激荡的情感被岁月冲洗得越来傲世抗俗,甘于淡泊。像壶口瀑布的黄河之水,飞流直下,水翻浪滚,气吞山河。当流经一段,顿时波平浪缓,一泄千里。这就是在平静背后孕藏的巨大力量。儒家所崇奉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曹雪芹已无法做到了,身处末世,既无立德的可能,又无立功的机遇,半生潦倒,一事无成。他只好立言,以“假语封言”,为“闺阁昭传”。出于这样一种创作动机,年年岁岁守着“蓬牖茅椽,绳床瓦灶”;日日月月伴着“晨风夕月,阶柳庭花”,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就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完整的梦,给世人一个清醒的梦,给后世一个理想的梦。他“意识着一切生命的痛苦,不只是意识着自己的痛苦。但是,必须由于自己本人经历的痛苦,尤其是一次巨大的痛苦,才能唤起这样的认识。”(叔本华 《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543页。)在他的心中,不仅仅是八旗才子的“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而是透过悲凉之雾看到美丽可爱的女儿世界,激发了他冲天的豪情,惊人的文笔。“写出胸中块垒时”,“直追昌谷破篱樊”!用生命在拼搏,在向中国文学的顶峰冲刺!
曹雪芹生平事迹实在是知道的太少了,尽管红学家穷年累月地精心考证历史素材,再加上“读其书,想见其为人”,展开丰富的联想,但是我们还是难以据实素描似地勾勒了曹雪芹的风貌。不过,正因为他写出了一部伟大的《红楼梦》,曹雪芹才成为伟大的人物,才实现了自身的价值并从而具有了研究的价值。《红楼梦》是在中国文化历史悠久、辽阔、丰厚的土壤上生长出来的艺术奇葩,曹雪芹是中华民族杰出的代表,永远值得我们纪念。用一首小诗表达我们自豪与遗憾的心情:
曾遣巨笔临天下,
伟神文笔足千秋。
可怜当年落九流,
雪泥鸿爪难复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