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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蕻良:《早春》,
金枝姐爱抚的碰了我一下,说:
“妈妈等着你呢,我们回家吧!”
我们向回家的路上走去。金枝姐还有几分不快活,我想她是记起了那朵黄花,我就装着我是把她忘得干干净净的,我逗着她快活地走回家。
在路上我盘算定了,我一进屋就要把金枝姐给我挖的菃莴菜献给妈妈,然后再把这花给我妈妈看,但是我是不会给她的。我留着她给我自己,我把她放在我的小屋里,我让湘灵一天给她换一次水,使她永远的不凋零……然后我向妈妈说,让金枝姐搬到家里来住,陪着我在一块儿玩……我想得这样完美,我想我都不告诉她,因为那样说了,她一定以为我瞎说,是故意的讨她的喜欢的,但是我又忍不住了,终于热切地拉着她的手对她说了这许许多多,因为我看她还有点儿不高兴,我想哄着她多高兴一点儿。我每说一件好事,金枝姐都使劲地掐我的手,而且从心里流出来微笑……她附下身来问我:“你到家,对妈说什么?”我说:“我和金枝姐去采菃莴菜,才好玩儿呢,明天我还跟金枝姐去。”“妈妈要问谁是金枝姐呢?”“我就说,我领给你看。”“妈妈要不喜欢呢!”
“妈妈怎能不喜欢?”
快到家了,她把我的衣服整理了一下,然后把一篮子娇绿的菃莴菜递到我的手里,然后俯下身来,她的头发热烘烘的蓬松在我的脸上,她要和我说什么,但是没有说,仿佛要和我贴脸,也终于没有贴,便把嘴唇在我拿着黄花的小手里,作了一个嘴,便说:“我看着你进去!”我心里想,我妈妈明天就会把你接进家里住,我想到这里我就站住了,痴痴地笑……但是我看她转过脸去好象又哭了,我着急地想跑过去问她怎的了。但是,让看门的一眼把我看见,强盗似地跑过来就抱着我满脸胡楂子乱亲嘴:“哎呀!我的老天爷,我的小祖宗,你到哪儿去了,害得五奶奶撒下了人马去找……快跟我到上房去。”便七死八活地抱着我就往上房跑,就如妈妈悬了赏格来征求我,他把我送到那儿就会拿到一笔大钱一样。
进了二门子,我就看见了一辆红驼呢绿轴穗的小轿车,我问老门倌说:
“谁的车?”
“谁的车,谁家能有恁好的车!墨黑骡子景泰蓝的全套挂,清一色雪里站,脖颈一梗,像仙鹤似的点脚飞,不是你们家的姑奶奶谁配坐!”
“谁来啦?”
“姑奶奶。”
我一听见姑姑来了,我就挣扎着要下地,下了地我好跑,一来可以免得让门倌的酒气熏着,二来可以很快的去见到我的姑姑。我下地就跑。
门倌像放跑了他的金鹰似的,一边追着我,一边在后边喊:“你的菜篮子,不要啦,你还不要你的刚冒芽的水盈盈的头刀菜吗?又白又嫩,多稀罕人!”
我一连喊着:“不要了,不要了!”奔过花墙子就跑到上崖去了。
“妈妈,姑姑呢!”我大叫大嚷。
湘灵出来接我,便说:
“快别大嚷大叫的了,奶奶正在生气呢。”
“姑姑来了,别拦我,放开我。”
“我领你去。”
一见着姑姑我真开心,我便随手把那朵黄花,交给湘灵,但我一看,不是湘灵,我也交给了随便谁。让她替我看管,替我换水,我就急急忙忙的跑到姑姑旁边,去问长问短。
上房完全不同了,来了姑姑一个人,就像来了好多人一样,丫环使女都忙得团团转,屋里好像比从前热得多。我一看见了姑姑,立刻把方才的事都丢到谁知道什么地方去了。我一下子扑到姑姑的怀里,问她为什么早不来。
跟妈连忙上来说:
“四先生,快去洗手去吧,这一双泥手,把姑姑的衣裳都弄脏了,快跟我来,先换了衣服,然后再跟姑奶奶亲热。”说着便拉着我出去,找湘灵去,找衣服去。
跟妈一边给我换衣服,一边数落着我:
“你出去这半天,把奶奶想得什么似的,你为什么不说一声,奶奶撒下人马到处都找遍了,哪里有个影儿来。这年头儿,马蹄儿乱的年头,要是有个一差二错,可怎么办,你一年小二年大的啦,以后可听点儿说吧,别人的心都为你使碎了,你连看见都没看见!”
我只急着换衣服,哪里听进去她的话,穿了衣服,洗了脸,三步两步就往外跑,一出门槛正和妈妈撞了个满怀。
妈妈看见了我,便喝住我,我只好在地中心垂手站立。
“那里跑,你这匹野马,要不给你拴上了笼套,天下也会大乱了的!”
“妈妈,姑姑来了。”我缠住了妈妈撒起娇来。
“你不要以为我会轻飘飘的放你过去的,过后我还要和你算账的,一会儿你就知道我的厉害。”
我一点都不信服妈妈的说法,我说:“一个春天,才放我出去一次,我找姑姑去讲理去。”
“你出去一百次也可以,可是咱们家没有这样出去的规矩,你爹把你们交给我,在我手里出了差错,我可是担不起的!”
“爹哪回回来不是带着我骑马在甸子上跑!”
“他陪着你上天我也不管,我可陪不起。现在我有事,等我空闲了,我才让你知道点我手里的厉害。”她在箱子里翻出一些单据贴子,拿着匆匆的便走了。走到外屋听她和下人说:
“告诉大管事的,把派出去的人都叫回来,把大门上了。
炭升好了吗?”
我才听不进去妈妈的话,我连想都不想,一溜烟跑到姑姑那儿,和我姑姑厮缠在一起。
姑姑问我做些什么。我说我画了很多画。她让我拿来给她看,我从画匣子里捡出来,她最喜欢我临摹的耶世宁的香妃像。我的心又都跑到姑姑身上,方才和金枝姐说的什么话,作的什么事,我都忘得谁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我说姑姑,我给你也画一张像好不好。
姑姑说好的,要是画完了,她用金镜框去装起来,我说不好,我本来想说用柳枝儿的,用柳枝作镜框该多好,光滑娇绿,还带着一种清香的苦味。但是我想姑姑一定嫌她贫气,我就没有说。我说要用一滴一滴的水银用丝线串成珠子,远远地看见,还像在颤动似的,姑姑赞我想得美。我自己也觉着想得美,差不多一时被那幻想带走了,姑姑和我说话,我几乎没有听见。提到柳枝我就想起森林的事,但是在眼前一晃,就又压下去了。
姑姑说:“过几天跟我去吧,到我那儿去,我陪着你到林子里去撒野,好不好?”
“和姑姑站在一起,不到林子里去玩也好。”我按着我们家说话的习惯这样说。
“跟我去吧,离开妈妈了呀行吗?”姑姑逗着问。
“姑姑比妈妈好。”我还得学着会说话。
“你今天跟我睡好不好?”姑姑笑着问。
“好,我愿意,”我很认真地回答。
姑姑和妈妈感情最好,像亲姊妹似的,姑姑一来,妈妈便不管日里夜里,和姑姑有说有笑。妈妈捡着她喜欢的什么给她吃,差不多有时都要亲手给她做,姑姑也过来帮忙。一边做一边笑。妈妈有什么新鲜的衣料,或者打了什么新奇的首饰,都翻出来给姑姑看。或者什么灵验的女人的药,也要分给她吃,什么真西藏红花,或者用家制的鹿茸配百补养荣丸,都是事先就用棠梨木的匣子分出来,包好了,用棉花塞好,预备走时好带着。她们每回都有小玩意儿互相赠送,或者她的一只带弹簧的小镜子或者妈妈的一只辟邪小古钱,或者爸爸带回的法国的香面子,放在衣服里不会发蛀生霉。或者几个奇异的钮扣,或者一个绣花的针插。
我姑姑嫁给马秧子马家,她家是很有钱的,是亮鬃桥首户,她家又有世袭的功名,又是最大的土地的领主和几家联号的财东,凡是“宝”字号的生意,都是她家开的,但是,姑姑对姑夫不满意,所以常常回娘家来,而且回来总是一个人回来,姑姑在娘家顶得脸的,但她看不上姑夫。我姑夫是个浪荡子,但是非常崇拜我姑姑。可是姑姑不愿打理他。我姑姑出嫁是经我爷爷许配的,出门的时候,单是鞋就做了三百双。枕头顶子挂满墙。因为姑姑和我爸爸感情也好,陪嫁的地就有五十垧,爹爹说是送给将来的外甥女买花戴的。我从小就和姑姑好,不是姑姑做的兜肚我不穿。
我母亲在外面吩咐了一阵子,便像个小姑娘似地回来陪姑姑说话:
“我也风起来了,好象又是做姑娘时候了一样,嘴也闭不住了。做事也没个谱了,反正他也没有在家,依着我们捉妖吧……我让他们生火锅子,我们一边打扇子一边吃辣子。”
姑姑说:“哥哥要回来,一定说我把嫂嫂教坏了。把季节都给改了。”
妈妈稚气地说:“我们再过一个体己年,刚过去的是大家伙儿过的年,那个我们不稀罕,冷齿寒天的过的秃尾巴年,现在春暖花开我们过自己的年。”
姑姑笑吟吟地取笑着说:“嫂嫂,你比我上回来要年青了,哥哥一定待你更好了。”
妈妈说:“可别来惹我,惹出了眼泪你是擦不净的。反正我也老了,一个年也是过,两个年也是过不是。”然后又正经地说:“还不是因为你回来我才年青了吗?”过了一会儿才又说:“我真是常常想,咱们女人为什么一定要出嫁呢,明知道男人没有一个好的,还得送上门去上当,让他们挑肥拣瘦,说短道长的得弄够了,人也老了,罪也遭够了,把一群孩子向你怀里一推,管孩子去吧,你生下来的,你去管。从丫环一升而为老妈子,外表上看看真是一品夫人了,谁知道心里吃进去多少秘心苦。本来他生的这龙子龙孙我也管不起,我也不过是怕孩子们长大了埋怨我胡涂罢了,他们身上整整齐齐的,没有缺胳臂缺腿的就算我对得起他们。我虽然做事不到,但是他们的心我没有少操。现在那几个念书去了,他们怎样,我也管不了,路远山遥,我怎能使上心,也不过是半夜醒来想想,心里难过一阵子就罢了。就是这一个小的,越是我心爱的,我越指望他成人。我真担心,他长大会恨我,他又是最小的,现在家里又没有男人,天天和女人们跟前混,我这个儿子将来长大一定不会快活,我想怎能把他放在一个粗粗拉拉的野地方去,帮着人家捡木头,放牛羊,变成个两棒子掀不动,一棒子打不倒的该多好。我任着他们将来苦点累点,心里倒快活,就算我做母亲的对得住他。我这辈子就是虽说饿不着冻不着,但心里总是一个团儿似的,就拿我说罢,我就埋怨爹妈一辈子,我嫁到你们这深宅大院的,我可真不快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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