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沧海难为水
对爱情体验得如此深邃坚贞,表达得如此经典、如此美,真令我无话可说。
“曾经沧海难为水”,对我而言则是:曾读此诗难为诗。它把人对某种生死之恋的刻骨铭心写绝了。
沧海之后,再无水了,那该怎么办呢?人总不能在无水的海岸上坐以待毙吧。
或许有两种可能。
要么在记忆之海里继续沉浸,在往事里打捞珠贝,打捞沉落的星光月光,直到那昔年的沧海也将自己渐渐淹没。
要么在生存之岸上重新开掘深井,以新的水源浇灌生存的荒漠,或许,当井水映照出汲水人的倒影,也会令他想起被沧海收藏的那些日日夜夜?
生命的水域就这样得以延续。
而记忆里波光重叠着波光,倒影重叠着倒影,使人生有了繁复的层次和密度。
爱的体验是如此,人生的其他体验是否也是如此?
读了一本十分感人的好书,你真的不想再读那些没有灵魂的轻薄之书了。
登五岳饱览山水之胜,你内心里满是奇峰深谷,你还想再看那些被众人的鞋踩踏得不成样子、毫无野性和灵气的商业之山吗?……
爱情、读书、揽胜、交往……都会有近似的体验。
沧海,太浩瀚、太深邃、太苦涩;沧海,几乎就?“无限”,就是生命与情感的极境。
所以,大部分人并未到过沧海,更没有到达沧海深处。
顶多只是远远地想象过沧海:可能是很大很深吧?
或者站在海边看了一眼大海:果然是很大很深的。
或者在退潮的海滩上拾几枚贝壳。
没有真正经历过沧海,所以,对水就不挑剔:咸水是水,淡水也是水,深水是水,浅水也是水,清水是水,浊水也是水。
曾经沧海,再也见不到水,是圣者的苦爱。
未经沧海,到处都是水,是凡人的福气。
“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又觉得,曾经到过沧海深处,记忆里灌满海水的人,当他上岸,当他回过头来,会不会看见那一汪不显眼的、清清淡淡的泉水?或许清淡清澈的泉水,也能让他领略到另一种仁慈,另一种福祉?使他陷于绝境的人生获得拯救?
何况,“除却巫山不是云”,也是可以再商量的,巫山上的云是最纯洁美丽的,而且有着神话的色彩,倘若把所有的山都看做神山,那么每一座山上升起的云都是神话的云,美丽的云,她们缭绕着孤独的山峰,填补并装饰了天空的巨大空虚,而且,借助风和气流的酝酿,她们会降下雨,降下雪──雨和雪会化做天下的好水。
正是:
曾经沧海仍有水,除却巫山也是云。
对一个垃圾堆的观察
我经常到城郊的沙滩散步,每一次都免不了要经过这个垃圾堆。我不回避垃圾堆,我住在与它并不遥远的地方,很难说我与这垃圾堆就没有关系。也许我的一部分生活,甚至很重要的生活,最后都归宿到这堆垃圾里。有一次我望着花花绿绿乱七八糟的垃圾堆竟走了神,一阵风吹着吹着就在垃圾堆里吹成了旋风。风旋转着,翻阅着,像在浏览人类业已流逝的生活。风把一些轻飘的东西卷起来,像在随手抛撒岁月的传单。一些旧报纸、旧文件、旧表格竟落到我的面前,我弯下腰低下头浏览它们,我的这种姿势好像是对已变成垃圾的这些纸片表示谦恭,其实仅仅为了浏览的方便,我不想再次把它们捧回手中。目光匆匆扫过那些过时的新闻、风干的语词、可疑的数字。它们曾经多多少少决定和影响着人们的命运,如今它们的命运掌握在风和拾垃圾者的手中。我在垃圾堆里试图辨认生活的一部分面目。我看见污迹斑斑的广告纸仍在耐心地向周围的垃圾推销产品;我看见一页任命官职的名单赫然站立着一排趾高气扬的名字,不知趣的苍蝇竟胆敢围着这些名字起哄跳舞;我看见了蓝带啤酒瓶,美国的配方曾经吹奏了怎样迷人的泡沫;我看见了几枚干瘪蜷缩的避孕套,已被无知的甲虫派上了用场,下雨下雪的时候就躲进这避难所,这一次性的玩艺儿总算在远离人的地方为别的生灵带来了并非一次性的安全和福祉,这虚妄的塑料与一只受难的甲虫发生联系的时候,终于显现出了一点神性和仁慈。
我看见了一根领带,紫红色的,它曾经招展在谁的胸前?我看见好几帖膏药,它曾贴在谁的患风湿病、关节炎的身体,它是否找到了那隐隐疼痛或剧烈疼痛的岁月的穴位?我看见一个破旧手表,时针分针和秒针仍指着过去的时间,它们要把那个秘密的时刻一直守下去?我看见一双、又一双鞋,有大人的、小孩的、有男式的、有女式的,这么多的鞋曾庇护过多少脚,曾踩踏过多少路?我对那双大号的男式破皮鞋竟生出几分悲悯和尊敬来,与它相依为命的脚如今行走在怎样的路上?鞋里灌满泥沙,鞋底有几处已经断裂,穿这鞋的那双脚一定走过太多的泥泞和坎坷,我想象那双脚受过多少委屈和道路对它的伤害。疲惫的鞋终于退出了道路,那双疲惫的脚也许仍在泥泞里,在深夜的陡坡上孤独跋涉。我在心里向那双我也许永远见不到的辛苦的脚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