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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审视和哲思──《李汉荣诗文选》阅读笔记,
陈忠实 初知李汉荣,确应了俗话说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而且是令我惊乍又惊喜的如雷贯耳的宏声。
前年省作协搞诗歌评奖,全省评出10本优秀诗集,应该是陕西50年来健在着的新老诗人的代表作。评委会又从10本诗集里评出一部最佳作品,是李汉荣的《驶向星空》。评委会把这个评选结果告诉我时,加重语气强调了评出李汉荣的《驶向星空》为本届最佳作品是一致推举。既为一致,就是评委们英雄所见略同,没有异议而一致看好。潜台词自然可以想象为目标显著出类拔萃。我在惊乍惊喜的同时也意识到我的麻木,10本诗集中的9位新老诗人大多数我都很熟悉,个别不大熟悉的年轻诗人,名字却早已知晓。恰恰是这个最佳诗集的诗人李汉荣,既没见过面也几乎没听过名字。这回才知道,李汉荣早已是蜚声诗坛的岭南诗人(秦岭南边的汉中)。
我在心里感叹的同时也有所反醒,多年来很少读诗,未必是对现代诗歌有什么畏怯,主要是阅读面的狭窄致成。再,李汉荣据说是很重诗道的一个年青人,很少在文坛上游走,亦不善交际,据于秦岭南边的汉水之滨吟天咏地,大有屈子、太白的遗风。这样,诗界以外的我竟不知晓秦巴山系之间汉中坝子的这位青年诗人。我反而更为心地踏实,还是酒好不怕巷子深,作家靠作品和读者交流,交流的面越宽泛,佐证着作品的魅力,在读者中的影响自然越来越大,还是不愁“养在深山人未识”的,只要坚信自身是“丽质”,终究会越过重山峻岭走向广阔的世界。
李汉荣的诗好,散文也好。不断有钟情他的散文的人把他的佳作推荐给《散文选刊》等刊物,连发专辑。而推荐者和刊物的编辑都是陌生人,又应了俗语所说的“张飞卖板栗──人硬货扎实”的话。不靠关系,不走邪门,以自己精彩的华章美文征服读者打开刊物的大门,是为文学正道,亦为长久计,是作家创造自己的艺术世界成就文学事业的别无选择的途径。
读李汉荣的诗歌和散文,随处都可以感受强烈而饱满的生命意识。我可以想象那肥胀的绿豆荚,跃上墙头的小公鸡的第一声啼鸣。生命的感悟和生命的升华,生命深层体验中的独特的领受,毕竟成为独特而又清新鲜活的吟诵,自成卓尔不群的绝唱。
关于李白,汉荣竟然写成了一本诗集;关于母亲,汉荣也写成了一本诗集;而《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散文集,单凭书名就可以猜想作者心灵所感悟到的关于生命体验的质地了。《登高》中有这样的句子:“树木老得令人肃然起敬,想扑上去唤它几声祖父。”大约只有李汉荣才会产生如此令人颤栗的生命感知,某些心底委琐龌龊而又贪婪狂狷之徒,永远也不可能面对山川草木产生这样深沉的亲情。在《草帽》一诗中,读到这样的诗句时,我心底的波澜就涌动起来了:“整个原野浓缩成这朴素的一轮/这是母亲昨夜用麦秆编的”。“整个原野浓缩成这浑圆的一轮/大自然的语言单纯得/就像这一圈圈的波纹。”“整个原野浓缩成这黄金的一轮,起伏的波浪拍打着我的心胸”。一顶麦秸杆儿编织的草帽的辫条里,注入了多少大自然和人生亲情的意蕴,大地和母亲融为一顶鲜亮的草帽了。
“唐朝暗了许多/一多半月光被李白/灌进了愁肠。”“放开我,我要到山顶上去/敲敲那北斗/看看我前世的酒杯里/盛着多少愁”。读到这些绝妙的诗句,不由击节称绝,直慨叹“怎一个愁字了得!”这个愁是人生的大境界里的一种愁,是生命深层里的寂寞和孤独,只有李白和李汉荣这样的诗家才能触摸得到,绝非仕途受阻小车档次不高情人反目等庸常的那个愁。
在我的有限的阅读印象里,古今中外的大文豪小文人有多少抒写母亲、歌颂牛的精神的诗文词章,无以数计。李汉荣作为当代诗人,在这类早被前人写过又为当代人继续写着的同题对象上,依然写出了自己的发现,无论视角,无论切入点皆成独辟且不说,关键在于能开掘出怎样的哲理来,我正是在这一点上发生了钦佩的感觉。在最常见的生活流里,一种树一座山一条河一方高原一片草地,乃至一片中药铺店一头牛一根拐杖,作家都追寻到富于哲理的诗魂,渗透着历史关涉着政治蕴藏着文化透视着人生,那样超拔的想象那样卓越的联想那样犀利的鞭辟,读来真是令人感到酣畅淋漓,又冷峻通达。文章能写到这种境界,一般故作摇头晃脑无病呻吟矫情娇气的作秀者是难望其项背的。
在《牛的写意》中,由牛的蹄印的大气、深刻和浑厚,突然调侃到帝王印章的小气、炫耀、造作、狂妄和机诈。显然已经不是我们见惯了的那些歌颂牛的精神的平庸诗文,牛在这里成了一种象征,一种关于历史和人的永恒性的假借。“如果圣人的手接近牛粪,圣人的手就会变得圣洁;如果国王的手捧起牛粪,国王的手会变得干净。”这不是一般的生活哲理,而是圣殿与茅屋这一对历史性的对立物的大命题了。被许多人深情吟诵过的爷爷手中的那根《拐杖》,李汉荣捣弄出一层人生形态的哲理,启迪人在生活的这种形态时而不要忘形可能出现的彼时,含蓄而又深远,非同于仅只浮表于爷孙亲情的那根拐杖了。
显然,这里不是通常的联想丰富与否,而是思想。当作家不易,成为有思想的作家更不易。而要达到具备开掘深层生活造成哲思奇峰能力的作家,不可缺乏思想。
读李汉荣的诗和散文,我总也不能宁静,无法达到那种欣赏或者品味的闲适境地,而是被感染,被撞击,被透视,被震撼,常常发生灵魂的颤栗。不是一般轻才小慧者的文字游戏,不是看似潇洒随意而其实什么也没有的闲淡寡情,而是一种逼人灵魂的审视。
在散文《手》一文中,汉荣把对自己的良知和灵魂晾摆到一双手上来诘问来审视。这双已经“告别了镰刀、锄头,告别了大地上的耕作和收割”而操起了“黑色水笔的手”,在主人的连续的反诘之下,发出了令人惊慑的声音:“你握的那支笔写了些什么?真理?真情?真心?真爱?因感动而书写?因忏悔而书写?因发现而书写?……你写的那些文字,无关乎真理,无关乎文学,更无关乎永恒,你写的只是一些被人重复过无数次的废话,你排列的只是一具具语言的尸体。如果还要写,就写‘手的忏悔’吧。”我记不清哪年看过一篇文章,某位成了点浮名的人看着自己的手,那手上的纹路和掌形和指头的长短粗细,都宿命着一只与众不同的天才的手,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和头发时,惊叹这简直是一副伟人的头颅啊!这种自恋和自吹以至自我造神的荒诞也不无好处,可以使底虚内空的人增加混世的信心。然而李汉荣在审视自己那双手时,审出了忏悔的警示。作家在认识世界揭示世界解剖世界以求深刻的反映世界的时候,很需要思想作解剖刀;而这把解剖刀应该是双刃的,一面恰恰应该指向自己的内里;不断地审视、解剖自己的灵魂,才可能获得解剖世界解析历史解剖现实解剖别人的思想和力量,才是可靠的。鲁迅先生早已作出坦诚的表白,他在解剖别人的同时,更严厉地解剖着自己。大约以此法鲁迅才获得了人生和文字的硬气和力度。
审视的归结无非是两点,舍弃和守护。舍弃肮脏舍弃平庸舍弃投机舍弃虚妄,守护清纯守护锐进守护真诚守护尊严。没有舍弃就难得守护。舍弃和守护的过程是灵魂搏击的过程。在生活出现某些复杂现象的时候,舍弃和守护的灵魂搏击就愈显得严峻,艺术家的良心、道德、人格、尊严存在着或被淤没和或更强壮的两种可能性。当然,首先是审视意识的苏醒。
李汉荣是位诗人,写起散文来也是诗的韵律和诗的情怀。无论诗或散文或随笔,都飞扬着诗人丰富的想象和联通,文字背后透见出诗人鲜活的气质和性情。
爷爷的遗落的拐杖,竟然长出了一棵柳树。司空见惯的中药房里,李汉荣却呼吸到“辽阔大地经久不绝的气息,是万水千山亘古弥漫的气息……每一服药都是一片云水襟怀。中药是苦的,这是大地的苦心。”中药是扶正祛邪,进行五脏六腑血脉以至皮毛全面的清理扫除,是为祛邪;带着天地江河雨雪露珠的中药融入人体,可谓天地精华天地正气,是为扶正。作者终于在病除之后庆祝“天地正气重又回到我的身体和心魂。”而作者隐喻给我们的社会生活何尝不如是!健全的社会乃至健康的心理,也是一个扶正祛邪的反复不断的过程。融入天地江河的精华吧,让我们的血脉注入天地正气。
面对星空,作者联想到宇宙,历史和生与死:“生是节日,死也是节日;生,以鲜花欢迎;死,以鼓声相送。”我读至此,当即想到了电影《水车村》。这个大约半个小时的短片,演释的就是李汉荣的这几句诗样的生死体验。那个水车村的人敲锣打鼓奏着祥和的乐曲送逝者入土,没有孝服没有哭泣,整个水车村的男女都身着民族传统的彩色服装送死者上路。这是黑泽明关于生命的哲思的表述,与李汉荣竟然如此一致。显然不是一般常说的超脱,也非那种“活着干死了算”的无所谓的简单化表白,而是关于人的生命的本来意义的哲学思考。
李汉荣用一本诗集吟诵母亲,显然不是单指他的那位可亲可敬的具体的母亲,而是维系诗人生命脐带的大地和人民。“你可以嘲笑补丁,但你不能嘲笑补丁后面那一双眼睛,那一双手。”这种情怀表述着诗人的立足点和人格。有这样的情怀,诗人才飞扬起自由浪漫的翅膀,才产生精绝的哲学思考,才显示着这位岭南汉子的风骨。这一点,在大量的写李白的诗中就更坦诚了:“安能披狼皮入狼窟与狼共舞/安能折腰摧眉侍奉小人/安能学苍蝇狂欢于垃圾堆上。”“大唐江山/是我腰间一只酒壶。”作者是在写李白,同时也在写自己。
抒写自己的情怀,浇铸的是自己的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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