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札特
说来我根本没有资格评价莫札特!
以前我说过,贾宝玉加孙悟空,就是莫札特。为什么这么说?第一,莫札特绝对是赤子之心,在他的音乐里有一种博爱,有一种大慈大悲,这一点和贾宝玉是一样的。莫札特是歌剧作曲家里与众不同、绝无仅有的一个,他洞察人间万象,对人的理解到了最细微之处。就象贾宝玉,对《红楼梦》里那么多人物,他都理解,他永远不说这个不对那个不好。他有时候也有反抗,跟莫札特一样。莫札特曾经反抗一位主教,非常激烈,他非常有傲气,但他对每个人的心都有那么深切的体贴。他在歌剧里写角色,就象《红楼梦》一样,每个角色都有着鲜明的个性,你听一句词就知道是谁唱的和说的。甚至于在《后宫诱逃》中,在苏丹王宫前有一个又懒又胖又蠢的守门人,唱着咏叹调,在那儿怨天怨地。虽然只是这样一个角色,可是你听他那歌词里的悲哀,你会觉得这是人类永恒的悲哀!真正伟大的艺术,就象王国维讲的,“后主词,赤子之心者也”!真是血泪铸成的!还有王国维说的另一句话人们往往忽略了:“象哈姆雷特和释迦牟尼一样,有担荷人类罪恶之感。”所以说,人生长恨水长东,这不是一个人的长恨而已啊!所以,在莫札特的音乐里,即使是最平凡的人物,他的音乐也是美得不得了,同时音乐本身又有一种永恒的深沉,一种无穷无尽的意义和感情。还有,我为什么说他是孙悟空呢?他就是千变万化,因为他的天才是超人的,他能上天入地,就象孙悟空一样,拔一根毛就可以变一样东西。你给莫札特一个主题他就能编,要怎么编就怎么编,而且马上就编。这个本领就是孙悟空的本领了!而且他也非常之俏皮,他的幽默感不是一般的说说幽默话,他的幽默充满了温柔,而且有一种童真。中国人其实就是“莫札特”,中国人的“天人合一”就跟莫札特有很多地方相似,而且能入能出。莫札特的音乐里有一个很妙的地方,尤其是他的歌剧:他是在做戏,你能感觉到这是戏,但是你又发现这里面的感觉是真实的,这似乎不是做戏,可是事实上它又绝对是在做戏。这跟中国的戏剧也有相同的地方。中国的戏剧很明显是在做戏,但是它就是有个艺术的高度,它能入能出,在“入”的同时也“出”了,它在外头观察。所以,欧洲有些人就说莫札特象音乐里头的莎士比亚。莫札特的音乐是那么地亲切,那么地平易近人,可是它里头有无限的想象,充满了诗意。所以我说莫札特是“中国的”,他跟中国人的文化有一种内在的联系,中国人应该比任何民族更懂得莫札特!
肖邦
演绎肖邦我说不上是权威,我不过是他一个忠诚的追随者。“熟读后主词”,就基本上是肖邦的精神。肖邦的音乐最主要的就是“故国之情”,还深一些的,是一种无限的惋惜,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一种无穷尽的怀念!这种无穷尽的怀念不光是对故土的怀念,那种感情深入在他的音乐里,到处都是一个“情”字啊!这是讲肖邦音乐的那种境界,他其实是一个根植得很深的音乐家。我要是能够再活一次的话,也要象黄宾虹画画一直追求到唐宋以前一样,从那个根子里打基础,再慢慢地“画”出去。黄宾虹活到90岁才到那个境界。我这辈子弹钢琴本就是半路出家,基础很差,要我现在重新从巴赫再到巴赫以前是不可能了!我平常喜欢听的音乐中钢琴的最少,基本上是跟钢琴没关系的。我最喜欢的作曲家之一是戴留斯,他就从来不写一个钢琴作品(这个说法好象有误?至少戴留斯还有一首钢琴协奏曲──作者注)。因为我喜欢的是音乐,音乐是一个很巨大的无边无限的世界。肖邦古典的根是很深的。他的音乐和声非常丰富,同时对位复调的程度非常高,不象巴赫的,一听就是对位,他的不是,可是又无处不在。可以说,他的音乐里面包含着中国画特别是山水画里线条的艺术,尤其是黄宾虹山水画里的艺术,有那种化境、自由自在的线条……一般人弹肖邦,只晓得听旋律。肖邦的旋律是很美,可是在旋律美之外人们往往忽略掉了它其它声部的旋律。他的音乐是上头有个美丽线条在那儿,下头还有几个美丽线条无孔不入,有很多的表现。除此之外,肖邦音乐还有和声的美。不象一般的弹钢琴,右手是旋律的话,左手就是伴奏,肖邦的音乐里没有伴奏,里头都是音乐,都有丰富的内容。为什么人们都说肖邦是“钢琴诗人”?他的音乐真是最接近于诗!人们都说肖邦一定要歌唱,其实在歌唱之前,肖邦他一定要舞蹈,他的音乐全是从民间舞蹈出来的,每一句都是这样!即使是他的叙事曲,里面都有玛祖卡和华尔兹的影子。他的协奏曲也是这样,比如说第一协奏曲,第一乐章后面有波兰舞曲的影子,不仅如此,开始那个乐队的部分还是玛祖卡呢!很多人包括西方的音乐家都不知道!我说透之后,他们觉得很惊讶,但是仔细一分析,又觉得有道理!除此以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肖邦要说话!肖邦的音乐跟诗那么接近,好象他在跟你说话。有一首他的E大调夜曲作品62,第一次接触它时,最后那一段我就感觉真是“泪眼望花花不语,乱红飞过千秋曲”(此处引用有误,应为“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原句出自欧阳修词《蝶恋花》──作者注)!“乱红”颜色的感觉真实极了!每次我弹这个曲子就真是那个感觉──泪眼望花花不语!肖邦的音乐那个感人啊!每个人都会感觉到他在对你说话!肖邦真的跟诗是最接近的!
我一说起来就好象每一个作曲家都跟中国的诗有关系,比如说陶渊明就很象舒伯特,贝多芬和巴赫就少一些,但是贝多芬在“苦”这个程度上跟杜甫有点相象。肖邦的音乐真是跟我们中国人的文化很接近很接近,所以这次波兰肖邦钢琴比赛,最让波兰人震撼的并不是某个人得奖的问题,而是整个中国代表团给他们的印象非常深刻,他们认为这些中国人基本上都有那种肖邦的感觉。对肖邦有感觉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全世界都很少,因为肖邦那种诗一般的语言和他那种深情在这个世界上已经越来越缺少,那种置生死于度外的执着真是很少很少!
中西艺术
我曾说过这样的话,那就是在很多方面我父亲都是一个先知者。他说中国音乐的发展要从语言里去发展,事实上所有国家的音乐都跟它的语言有不可分割的关系。俄罗斯音乐如莫索尔斯基的歌剧就是从他们俄罗斯的语言里挖掘出来的,他的音乐语言跟他们民族的语言息息相关!德彪西的音乐跟法国的语言相关,舒伯特的音乐跟德语相关。至于中国音乐,在音诗方面,赵元任也作过很多尝试,这条路至少是发展中国音乐很重要的一条路,我觉得他完全是对的!很妙的是,很多年以后,我给学生讲一首德彪西的练习曲,其中一段的抑扬顿挫、起伏迭宕跟纳兰性德的词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我常常讲德彪西是“中国”音乐家。这世界真是奇妙,德彪西这样一个完全从另外一个文化出来的人,会这样完美地体现中国文化的精髓!我在国外讲学的时候就经常用中国的唐诗宋词元曲来诠释西方音乐,西方人对此很感兴趣,而且他们在我加以解释之后的感受都很强烈。
中国民族音乐在1979年以后是不一样的,开放了,对于音乐艺术也没有那么“教条”了!而从刚解放到1979年,中国基本不存在音乐,只有宣传口号,跟音乐毫无关系!以后开始引进西方现代学派,有法国的梅西安这样的世界级现代作曲大师也有美国来的音乐家到中国来讲学。有一批年轻的中国作曲家现在在欧美,他们在做很多尝试。我觉得在这一批中国作曲家里,有很多是很有才气的。比如说谭盾吧,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放在京剧团里头,接触了许多中国过去的戏剧艺术、民间艺人,我觉得这太好了,对他来说,这是取之不尽的宝藏啊,比起在学校里学对位、学作曲好得多!这才是真正的扎扎实实的土壤。可是有一个问题:学现代派也很容易走火入魔……音乐比其它东西更需要时间的考验。我想过一二十年我们回过头来看也许会看得更清楚些!
现在很多中国家庭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音乐学校去学习,学习钢琴、小提琴或者其它乐器,我就不知道他们的出发点是什么?假如他们觉得这是一个成名成家的捷径,那他们是不可能做到的!也许真能做到,这孩子天分很好,但是假如他追求的就是这些的话,他的价值就不是我认为的音乐艺术里面的价值,而是世俗观念里的价值,那是一种很危险的价值。假如说学音乐是因为孩子真的很爱音乐,而且他有强烈的感性,还有他知道音乐是苦差事,愿意一辈子做音乐的奴隶,有献身的精神,那就是另外一说了!假如不具备对音乐那种“没有它就不能活”的爱,那还是不要学音乐,学电子、学医、学法律成功的机会都会大得多!学艺术一定要出于对精神境界的追求,有“大爱之心”,然后要愿意一辈子不计成败地献身。我不知道有多少父母是这样的出发点,假如有这样一个出发点,即使孩子不能够成为一个专业的音乐家,可是他有了一个精神世界让他可以在那儿神游,这也是一种很大的幸福!学音乐本身是很好的,我父亲当年也并没有因为我小时候显露出的那一点点悟性和音乐感就认为我能够靠它成名成家,他是一个真正的人文主义者,他不过是觉得人文的东西都应该是通的。他从小在美术上、文学上、哲学上给我的那种教育绝对不亚于在音乐上的,甚至可以说比音乐上的更多一些。他让我学音乐就真是这样想的:假如有发展,就往这条路上走;没有的话,也是一件好事,可以构成我的人格修养、精神境界里一个很重要的有机的组成部分。他真是这么去看的!我觉得人们都应该这么去看,都应该喜欢艺术。黄宾虹说:“艺术可以救国。”真的是这样!艺术代表了一种精神价值。精神价值现在真是太缺乏了,全世界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