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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戏──古镇旧事之一,
古镇人爱看社戏,尤其爱听越剧,也喜欢唱越剧。
古镇离越剧的发源地嵊县不算太远,大约有数十公里。嵊县后来改名叫嵊州,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要说要什么变化,最明显的是县官变成了州官。古镇人却不卖嵊州的账,依旧管嵊县叫嵊县。说起嵊县的越剧,古镇人是津津乐道的,他们能如数家珍一样地报出“越剧十姐妹”的姓名,以及她们都有一些什么代表作品,哪个是唱小生,哪个是唱花旦也搞得清清楚楚,连先后排名的顺序都不会颠倒的,而且对戚雅仙、王文娟、金彩凤没能进入十姐妹之列一直耿耿于怀。
从地域上来划分,古镇所在的地区是流行绍剧和莲花落的,但古镇人却偏爱越剧,这不能不说是绍剧与莲花落的一个遗憾。我想这大约与古镇的环境、文化背景有一定的关系。古镇从明朝中叶开始繁华,一直到晚清都是方圆数十里叫得响的集镇,而且它的建筑风格完全是明清的典范,小桥流水人家,粉墙黛瓦,雨廊骑楼,到处都是明清的痕迹。从一座拱桥,一根垂挂在桥边的枯藤;从一块石板,一棵石板缝里的小草;从一排屋檐,一片檐上的黑瓦,都写着古镇的沧海桑田。古镇就是这样不慌不忙,一路走来,走了一千年,说的是吴侬软语,吃得是稻麦菱藕,睡得是雕花木床,戴得是竹笠,穿得是蓑衣。他们已经习惯了舒缓的生活节奏,绍剧的高亢在他们听来有点过于激昂到稍微嘈杂,所以他们选择了越剧。越剧唱腔的清丽、委婉、抒情恰好与古镇人的生活习性相吻合。当然,他们也不排斥绍剧和莲花落,逢年过节,唱社戏的时侯,是越剧、绍剧、莲花落各领风骚的。古镇人还没有到忘本的地步,他们最喜欢越剧,也不至于把祖宗留下来的财富给掷了,他们中也有爱唱绍剧的,我认识一个外号叫“沙丘”的农夫,他扛着锄头去田园侍弄庄稼的路上就会一路唱着绍剧,唱得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古镇人有谁不知道这出绍剧?这是拍了电影的,电影上的孙悟空、唐僧,连白骨精都是唱着绍剧出场的。至于莲花落,更是古镇所在地区的特有剧种,有一出《翠姐姐回娘家》也是在古镇家喻户晓的,大人小孩都会唱上几句的,不信,我现在就哼出两句来:出门是个大道地,踏杀一只乌小鸡。
老辈的古镇人知道越剧好听,却未必晓得越剧是怎么来的。我却为此专门去过嵊县,看过小城外的那条剡溪。嵊县山清水秀,唱越剧是最合适不过的。一条美丽的剡溪穿城而过,水清得象玻璃透着溪底的卵石,溪畔的杨柳和芦苇就是站成一排一排的小城女子,随风而舞的芦苇叶子呢,好比是女子的长发在风中飘扬,她们站在黄昏的残霞中一齐亮开了嗓子咿咿呀呀地唱着,唱得溪水也放慢了流速,唱得西边的太阳也醉红了脸。
越剧的来由与“落地唱书”有关,它采用的是佛曲、宣卷、道情、莲花落等俗曲小调,唱得多是一些劝人为善,祝福长寿,多生贵子等吉利词句,这些唱词大多采自民间歌谣,语言质朴,想象奇特,易于在民间流传。在春秋战国时期,嵊县是越国的属地,所以人们把诞生于嵊县的戏剧剧种命名为越剧。越剧早期的一些长篇书目多是从传书、卷本、戏曲中移植改变过来的,比较著名的有《双珠凤》、《珍珠塔》、《玉蜻蜓》等。古镇人看到的越剧是以女子为主体的,其实,早期的越剧演员都是男子,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才由女子占领了越剧舞台,而且是一发而不可收,群星闪耀,新秀辈出。保留曲目都是能登得上大雅之堂的,这些曲目在古镇盛演不衰,大戏如《梁山伯与祝英台》、《西厢记》、《红楼梦》、《孔雀东南飞》、《汉宫怨》等都是令古镇人百看不厌,百听不烦的。
但也不是经常能有大戏可看的。能演大戏的一般是正规的剧团,而古镇是没有自己的正规剧团的,要看大戏就得去城里,去城里毕竟是要花费的,门票不说,来回的车马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还得吃一顿饭。就只好将就。看社戏是一个最好的办法。古镇人看社戏与鲁迅笔下的描述大致相同,也是四乡八村的越剧爱好者赶场子,哪儿演就往哪儿赶。古镇演社戏请得是“草台班子”,就是凑拢班子,跟现在的明星走穴有点类似,也是东来一个,西来一伙,你唱老生,我演花旦,他做琴师,凑成一个剧组,带上服装、道具就开路。戏台是没有的,都是要临时搭成的。古镇有满街的明清建筑,古镇人又这么爱看戏,老祖先怎么就没考虑周全搭几个戏台呢?古镇人说从前是有戏台的,喏,城皇殿就有一个的。那这个戏台到哪里去了呢?难道说它飞了不成?古镇人说你还小你不晓得的,1966年的时侯,城皇殿还有一座老高老高的石拱桥的,现在不也没有了?那座石拱桥造得真是没话好说,弧形弯得有这么这么弯的,桥上长满了青藤,桥面都被人的鞋子磨得又光又滑了。这座桥比柯桥那座还要高的,这座桥要是还在的话,柯桥是没有名气的。后来这座桥就被拆掉了,真是气数啊。
那戏台呢?戏台到哪里去了?
戏台?戏台也没有了。怎么会没有的?我也不晓得,我还很小的时侯就没戏台了。
没了戏台,就临时搭一个起来吧。就找一块空的晒场,用毛竹、木板、塑料布搭起一个戏台来,人往台上一站,台子会吱吱地响,搭台子的人说不要紧的,再在前后左右撑几根毛竹就牢固了。撑了毛竹,戏台固然就结实了。晒场总是临河的,河上总是有桥的,演戏的时侯,晒场上的人挤得站不下了,就上到泊在河里的船上,船上也站满了人,连桥上也都是人了。实在看不到台子的,就走到台后面去,看不见演员,就听演员唱。
草台班子演的戏为啥叫社戏?古镇人却没有几个人能说得上来,上了年纪读过私塾的老辈人说这个话头说来话就长了。老底子的人说“锣鼓响,脚底痒”,过年过节再穷也是要演几场社戏乐一乐的。这个社戏的社可是不好随便说的,它是土地神。古时侯,人们把土地分为山林、川泽、丘陵、坟衍、原隰,称作五土,这个社就是五土的总神。而古时侯,又称稻、黍、稷、麦、菽为五谷,稷呢,是五谷的总神。谷赖土而长,社可代表社稷,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社稷可是生命的根本。所以,古代要筑社稷坛来祭社稷神,民间则以祭社,后来又发展到以演戏来祭社,以此来祈求阖村平安。你没听古书上的皇帝常说江山社稷怎样怎样,这个社稷就是江山,江山就是社稷。
社戏演的一般都是折子戏,大戏是没有办法演的,一是演出的报酬问题,二是演员的功底问题,都是大问题。演社戏的钱有好几种来源,有村子里出的,有村子里的有钱人出的,也有村民自愿凑钱的。到村子里演的演员多数是自学成才,没有经过专业培训,唱大戏是唱不来的,顶多唱唱大戏里面的某一部分,比方说象《红楼梦》里的“黛玉葬花”、“宝玉哭灵”,或者说象《梁山伯与祝英台》里的“十八相送”。如果村子里提出要演大戏,草台班子就会提出很高的价码,古镇人就会因接受不了而作罢。
演折子戏对于古镇人来说是过一过戏瘾,台上的演员啊啊喔喔地唱着,台下的观众就跟着哼,越剧的调子就那么几种,没学过,听也听会了。就有爱唱的古镇女子唱上瘾了,唱出名堂来了。古镇有好几个女子考上当地的或者外地的越剧团了,在台上演的是老生,一招一式都透着伟丈夫的派头,走下台来,卸了妆,却依旧是水样的古镇女子。当了演员的女子回到古镇就很有风度地在街上走来走去,古镇人说,喏,这个人是在越剧团当演员的,倒底是演员,你看连走路都不一样的,走起来特别有味道。
社戏除演越剧,也有绍剧和莲花落的专场。虽然观众没有看越剧的多,但也是场场爆满的。古镇人对绍剧演员和莲花落演员没有象对越剧演员那么熟悉,但也是了然于心的。尤其可贵的是莲花落的许多段子都是艺人自己创作的,取材于古镇人耳熟能详的生活,演来就格外亲切。有一出叫《九斤姑娘》的戏,唱得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叫九斤如何如何的有智慧。她能回答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比方说“半夜三更要紧桶”是什么桶?九斤就会回答是马桶。这是很形象的民间语言。这出戏的出源地就离古镇不远,也是临河一排木板房,河上有一座石拱桥,许多古镇人都去看过这个诞生了《九斤姑娘》的地方,看后都显得有点不以为然,认为那个地方也不比古镇好到哪里去,古镇也应当出一个九斤姑娘,或者十斤女子的。
社戏里边最精彩的要算目连戏,但我在古镇的时侯,已经看不到目连戏了。演目连戏是为了祈神求鬼保佑镇民平安。目连戏演的是目连依仗佛力去地府救母的故事,都是连台本戏,共有120多折,每晚演的时间很长,如从《起殇》起到《黄巢》止,不到天亮不会停锣。从太阳下山一直演到次日太阳出山,叫“两头红”,以表示驱瘟神,消灾荒的吉祥之意。听老辈人讲,演目连戏时是不得有半点闪失的,演出开始时,有专门的人在台下监督,不许少演一折或前后相反。张岱在《陶庵梦忆》中曾对此情有过记载:“一老者坐台下对院本,一字脱落,群起噪之,又开场重做。”
可见,演戏是一桩很辛苦的事情,即使是在乡镇的舞台上也是来不得半点马虎的。
我离开古镇很多年,但相对古镇的历史不过象小河里的一滴水。我曾经走过的廊檐下依旧有石雕的镂花格子窗。那些拱桥的桥面是越来越光滑了。只是不晓得临河的窗子里还会不会飘出女子婉丽的唱腔?逢年过节的时侯晒场上还演不演社戏?如果演,是单演越剧,还是和绍剧、莲花落一起演?或者是各自搭起一个舞台铿铿锵锵独自演?还演不演《男吊》和《女吊》?还演《无常》吗?
看来,我得回古镇一趟了。我得去那条在明朝就铺好的青石板街道上走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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