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四十余年前尚未上小学,父亲教我写最简单的汉字及阿拉伯数字。我所用铅笔,是父亲给我削好的。他似乎用了很大力气,削得很慢很细心。我书写时,那黑黑的笔芯,硬得会随时戳破纸页,不小心用力过重,笔芯偶尔会折断,颇有“宁折不弯”气慨,只是又得烦父亲用力削它。所以,在我幼小的心里,感觉到这铅笔就是世界上最硬最硬的笔了。整个小学,就是铅笔伴我度过的。到了可以使用钢笔的中学时代,正是“读书无用论”甚嚣尘上之时。课堂上乱哄哄吵得老师无法正常上课。而我,在如此无序的课堂里,悄悄取出一本《钢笔正楷字帖》,一遍遍以练字来打发时光。中学毕业,我别无所长,却发现了两个变化,一是我的字写得像模像样了;二是我能将样板戏的唱词出口成诵。因为钢笔字帖内容全是一段段样板戏的唱词,不少唱词出自汪曾祺等高手,富有诗蕴,对提高我的写作水平,似乎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
我之所以忆起那些写字往事,是因为我近日在旧书市淘得一册书名曰《钢笔字范》的旧著,摩挲再三遂勾起铁怀旧心绪。这册旧著,大十六开本,硬面精装,道林纸蓝印本,邓散木与白蕉先生合著,万象图书馆印行,民国三十八年三月初版。清末民初,由于“西风东渐”,新式学堂创立,新的书写工具亦随之涌入国门。外国的铅笔、水笔、钢笔被相继引进。而率先开埠的上海,得风气之先,善于接纳西方文明,铅笔、钢笔一经使用,颇得年轻知识分子青睐,遂广泛推广开来,改观了毛笔一统开下的传统状况,形成新旧书写工具并存的局面。为了顺应这一具有开创意义的历史潮流,加强对钢笔的普及,擅长毛笔书法的著名书法大家邓散木、白蕉两先生,以其深厚、精到的书法功力,率先尝试用钢笔示范,合作撰写出版《钢笔字范》一书。硬朗的钢笔,在书家手下,展现出遒劲、灵动的楷、行、草各体,以作为青年人摹写的优秀临本。虽然大书家的这种可贵努力,在当时没有形成大的气候,仅仅为钢笔的使用起推波助澜之作用。但却为日后钢笔字的普及奠定了基础。事实上,形势的发展果然如此。不久迎来全国解放,工农阶层当家作主学文化,扫文盲,钢笔的使用迅速得以普及。《钢笔字范》的编者、中央书局的经理平襟亚先生曾在“编余私缀”中说:“钢笔字范的出版,实开中国文字上的新纪元,也得说是划时代的创作,在中国数千年来没有先例”。又说“在文友中,我首先见到用钢笔写中国字的,是苏玄瑛——曼殊大师,他曾受过西方文化洗礼,三十年前翻译《文字因缘》,原稿便用钢笔书写。此外,新文艺作家,如郁达夫、林语堂、巴金、胡适、冰心、丁玲,大都喜用钢笔写稿,习以为常。”
可以说,《钢笔字范》是我国有史以来第一本硬笔书法字帖。此书汇编邓散木、白蕉两人众多用钢笔所作楷、行、草各体书法,“或临碑版,或写简札,挑提波磔咸尽其能,顺逆方圆各按其所。抑足祛执见之缪妄,示学者以明灯,此后庶钢笔字能由普通书法进入美化领域。具见其工力非等闲可及,第熟能生巧,学者苟能及其穷奥,朝夕临摹,益以学力,自不难臻于妙造也。”此书在当时获誉甚高,作家谢啼红先生在《铁报》上撰文说:“用钢笔作书,耐用而简便,挥写敏捷。钢笔写华文,别饶风趣,而有一种秀朗挺劲之致。信足为后之学钢笔书者法也。”
钢笔写字,始自民国初期,以后用者日多,到解放后的五十年代便进入高潮。九十年代开始,电脑逐渐普及,不但毛笔。连铅笔、钢笔以及使用渐多的圆珠笔、水笔等一切硬笔,均成退势。也可以说,整个二十世纪,见证了硬笔字的起始、繁荣及走向衰落的过程。
经过二三十年电脑风暴,作家们亦在一片“换笔”声中,大多以电脑敲字写作。而我固执以为,电脑写作会阻碍我的思路。那时我热衷写诗,区区几行字,不用“换笔”,诗路更畅。就这样我一直坚持笔耕,用极普通的黑色的水笔,写完即换笔芯,甚觉方便。而暇时不忘练练毛笔字,作为生活的余兴,精神的调节,一种闲情逸致的难得享受。但我感到,计算机是二十世纪人类对世界文明和进步作出的重大贡献,它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和工作习惯。用电脑打字,自有不可替代的优越性,它修改编辑文稿极为便捷,它可将文章存盘随时调用,更可将文稿、图片上网传输,极大地提高时效。时下我每谋划一文,必先以手写方式拟成草稿,让奔涌的文思在笔下流泻。然后在电脑上作“冷处理”,一边打字誊抄一边修改润色。就这样,我的手工作坊与现代科技行以完美结合。有人问及我是否用电脑写作,我便作如是答。我想,我不会轻易丢下笔,笔与文人自古以来情结深焉,笔传承着亘古不息的中国特有的传统文化。我又须与时俱进,享受高科技给人类带来的成果。两全其美,互为相映,不亦乐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