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中译莎士比亚全集;
2、写作雅舍小品。
拨叶寻根,译介莎士比亚,要追溯到30年代的胡适。那时,胡博士执掌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翻译委员会,制定了中译莎翁全集的庞大计划。他物色了五个中英文俱佳的长才,分别是闻一多、徐志摩、陈西滢、叶公超和梁实秋。然而,其他四人,或者根本就没有到位,或者是略作尝试,便歇手不干,只有梁实秋,独任艰巨,坚持把全部工作担当到底。
翻译是很寂寞的事,尤其是面对莎翁多达三十七种的戏剧,外加三部诗集。梁实秋为此“穷年累月,兀兀不休”,前后花费了四十年光阴,才得以大功告竣。啊,曾经呼啸在他年轻的血管的,曾经流淌在他愤怒的笔端的,曾经让他哭、让他笑、让他歌的,那热血,依然在他的胸腔激荡。我知道,我绝对相信,这一浩大译绩,在他,既是对已逝的胡适、闻一多、徐志摩等师友的告慰,也是对当初与鲁迅论争时,他反复坚卞毓方持的“拿货色来!”这一主张的终身回应。
雅舍小品动笔于1939年。所谓“雅舍”,指的是梁实秋在重庆郊区,一处叫北湾的农村,置下的几间平房。他在那儿一直住到1948年,其间写作的散文随笔,统统以舍为名。1949年赴台,地点变化了,而情志不变,他把闲常写作的部分散文、小品、杂感、札记、随笔、短评,仍一以贯之地编入雅舍序列。
试咀嚼他50年代的名篇《骆驼》:台北有一处动物园,动物园有两匹骆驼,“它的槛外是冷冷清清的,没有游人围绕,所谓槛也只是一根杉木横着拦在门口。地上是烂糟糟的泥。它卧在那里,老远一看,真像是大块的毛姜。逼近一看,可真吓人!一块块的毛都在脱落,斑剥的皮肤上隐隐地露着血迹。嘴张着,下巴垂着,有上气无下气地在喘。水汪汪的两只大眼睛,好像是眼泪扑簌地盼望着能见亲族一面似的。腰间的肋骨历历可数,颈子又细又长,尾巴像是一条破扫帚。驼峰只剩下了干皮,像是一只麻袋搭在背上。”
骆驼为什么会落到这般田地?难道“沙漠之舟”的雄姿就不过如此的么?
梁实秋陷入蚀骨的凄楚,他不能不联想到自己:“我曾想:公文书里罢黜一个人的时候常用‘人地不宜’四字,总算是一个比较体面的下台的借口。这骆驼之黯然消逝,也许就是类似‘人地不宜’之故吧?生长在北方大地之上的巨兽,如何能局促在这样的小小圈子里,如何能耐是住这炎方的郁蒸?它们当然要憔悴,要悒悒,要委顿以死。我想它们看着身上的毛一块块的脱落,真的要变成为‘有板无毛’的状态,蕉风椰雨,晨夕对泣,心里多么多么凄凉!真不知是什么人恶作剧,把它们运到此间,使得它们尝受这一段酸辛,使得我们也兴起‘人何以堪’的感叹!”
如此这般,自谓“平生意气消磨尽,双鬓压清霜”的梁氏,承继在重庆开辟的散文路子,继续谈天说地、述往思来、记游录胜、品茗论烹、赏花悦鸟,创造了一个深文隐秀的梦里家园。梁实秋如期成熟于生命的秋季。果实的喜悦是下坠,借之呼应地心的引力。枫叶的谢幕是泛金,借之感激阳光的厚爱。梁实秋奉献的是一栋坐落于世外桃源的雅舍,任他仰观日月,俯察红尘。然而,只要你把耳朵贴近他的那些雅舍篇章,像贴近天坛的回音壁,便不难从他的血波沸处,测出“天凉好个秋”的感喟,和“归期难得,鲈莼休想”、“千里作远客,五更思故乡”的幽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