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言 在我和大多数读者的印象中,李白绝对不是一个热爱故乡的人。更多的情形是,他仿佛一个天涯浪子,时时在“为帝王师”的理想路途中颠沛流离,并不时痛苦着、愤慨着,又天真虚幻地自我安慰着。
李白是一个天才诗人,但绝对不是一个理性的智者。李白的诗酣畅淋漓,痛快异常,很容易勾起读者情感上的共鸣。“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得志时,李白张狂得不加掩饰:“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失意时,李白痛苦得真切动人:“举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回顾心茫然。”但李白天真了一辈子,却决不会效小儿女形状。由于对自身才华的坚定自信,他总能找到宽慰自己的理由:“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在李白的生命里,有两样东西必不可少,一是酒,一是朋友。酒是李白心灵的慰藉:“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酒是李白创作的源泉,杜甫称“李白斗酒诗百篇”。酒是李白高标出世、狂放不羁的人格魅力:“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相伴于酒,朋友则是李白情感的依托,“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在李白的诗集里,诗题为“赠”、“别”、“留别”、“饯别”、“送”、“寄”、“答”以及“哭”(友人)的占据了一个很大的比例。还有许多诗作虽未题明,然实写友情。
相比于李白与友人的深情厚谊,他对家人似乎显得感情淡薄。他常常是离家数载,回去时,孩子竟不识是乃父归来。放在现代,肯定算一个不称职的丈夫和不称职的父亲。再访其作品,写到儿女的我仅读过三首(也许还有一些我没读过,但数量上绝对不可能与友情诗相比)。一为《南陵别儿童入京》,写其奉诏入京时之得意情绪,根本不能算亲情诗。剩下的一为《寄东鲁二稚子》,一为《送萧三十一之鲁中兼问稚子伯禽》。写到妻子的仅一首,即《久别离》。这样一个人,我们很难想象故乡在他的意识里,究竟会占到多大份量。
然而,李白诗作中妇孺皆知,家喻户晓的竟是一首与故乡相关的小诗《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小诗明白如话,却感情充沛。诵读者每每为之动情,为之心酸,为之黯然。这不得不引发人们的思考,“故乡”究竟是什么?一段故事?一份隐秘?一盏孤灯?一方土地?一个港湾?一丝情意?为何“潇洒”如李白,竟也会为故乡动情如斯?执着如斯?
生活于故乡者,自然不会感觉故乡的特别。失去的故乡才是真正的故乡。考诸文学史,凡写乡愁的作家,都是寄居别处者,作家们是在“别处”发现了故乡,或者说是“别处”照亮了故乡。
故乡是心灵的避难所,精神的栖居地。飞黄腾达者,往往会忽略故乡的存在。只有在外面磕磕碰碰、命途多舛的人才会对故乡黯然神伤,深切怀念,倍加礼赞。应该说,李白不是一个擅长怀乡的人。甚至在他孤独寂寞失意痛苦之时,他也能不靠思乡而找到排解的方式。如《月下独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本来只有自己,李白却能对影邀月,幻化而成三人,且载歌载舞,似热闹无限。孤独寂寞与痛苦,似被冲淡了,实被加深了。但李白仍独自忍受,不提一字故乡。李白并非不知故乡有妻儿的牵挂,李白也并非铁石心肠不思念妻儿。但他仍愿把痛苦一肩承受,默默品尝。可见,非至最失意之时,诗人不会抒发还乡的愿望,甚至也不愿感受故乡的温暖。这里面固然有功业未成的因素,但更主要的是诗人尚未彻底绝望。李白的思乡诗还有一首:“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宣城见杜鹃花》)其情甚凄,不见盛年气象,估计此诗写于作者晚年。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静夜思》可以说是诗人由追求而绝望的见证,故乡是诗人最后本不想退守但又无奈退守的港湾。
李白的故乡,令人痛苦,令人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