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写的是诗人在月下遇到一个美丽的女子,因为爱她却又不得,于是就悄然心忧了。此诗共三章,每章第一句以月起兴,第二、三句写美人,末句写诗人自己不宁静的心情。概括地说,即是月下思美人。
这诗固然略有忧伤,然而却并非哀伤,相反倒似乎有因为遇见能让自己倾心的美丽的姑娘而发自内心的喜悦。故而可以想知苏子的心情了至少是不坏的。
而到了月出之后,犹如舞台的灯光打开了,将舞台的精美布置展现得淋漓尽致,满月(既望,农历十六)的光辉投向了这美妙的赤壁,令人如痴如醉,“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苏子被这美景所陶醉,忘却了悲哀,甚至忘却了自己此时的所在,他得到了一种超脱感,他在文中激动地写出了自己的感受:“纵一苇之所知,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那快乐之情是难以言表的,可是又难克制,于是他情不自禁,他只能饮酒,只能“扣舷而歌之”,借酒借歌来表达。
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这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来: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但追究起来,这歌词却有几分奥妙的。读过屈原的一些文章,却又不多的人大概会以为苏子所歌的来自屈原的《楚辞》,这样的推理有其合理性,一是语言风格相像,二是刚好和上面所歌的内容来自《诗经》相对。其实这歌词却是苏子的创造,只是模仿了屈原的《九歌之三·湘君》,下面引入原诗,以作比较说明: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驾飞龙兮北征,吾道兮洞庭。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隐思君兮侧。桂櫂兮兰枻,斲冰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鼂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关于此诗的理解历来众说纷纭。明末清初的王夫之在《楚辞通释》中采取了比较通脱的说法,即把湘君说成是湘水之神,把湘夫人说成是他的配偶,而不拘泥于按舜与二妃的传说一一指实。应该说这样的理解,比较符合作品的实际,因而也比较可取。
由此,可以这样理解:
这首《湘君》由女神的扮演者演唱,表达了因男神未能如约前来而产生的失望、怀疑、哀伤、埋怨的复杂感情。
应该说苏轼是深解其味的,无论语言风格还是思想意境都与原诗无异,并且浑然天成,这也可说明一代文豪苏轼的才华了。那么,苏轼又为何不直接歌《湘君》,而要歌自己的所作的呢。这当然不能简单地认为是苏轼在炫耀自己的才华。关键在于通过改写的歌词切合当时的水月交相辉映环境,而《湘君》却并无明月来增辉,当然也还有作者的男性意识的作用;更关键在于,苏子的歌大大削弱了《湘君》所表现的哀伤成分,适于表现当时的心情。
苏子所歌的和前面的《诗经·陈风》中的《月出》篇一样,又是关于月下思美人的。苏子此时的心情是快乐的,然而他不会不知道这两支歌本也有忧伤的成分,甚至也可以认为就是忧伤的歌。更重要的是,自屈原之后,诗人笔下的美人也不再是现实的美人,而是美好事物,政治理想的代名词了;而思美人,美人不得,就是渴望理想的实现,而不得实现的意思了。这恰合苏子当时的处境,苏子岂不会由此而触到痛处?苏轼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但苏轼之所以选择这两支歌,就其文章内容来说,或许只是一个明月起了媒介作用,他只是取那歌词中的明月来寄托自己快乐的情怀罢了。甚至可以这样说,正是快乐地唱忧伤的歌,让原本忧伤的歌只洋溢着快乐,才足以表现他心中的超然和快乐。
这样的理解在逻辑上是可以通过的,但问题恰恰出现在这里。同样怀着失落之情和苏子来泛游赤壁之下而期望借此摆脱的客却因听到苏子的歌而伤感。他开始倒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来,后来也许是悲情难以自抑,便用箫声给苏子的歌伴奏,明明是快乐的歌声,他却吹奏了悲伤的曲调,借箫声来表达自己心中的悲哀。或许此次赤壁下的泛游似乎暂时洗去了客心中的哀意,但苏子的歌声却让客心中的悲哀死灰复燃了;或许此次赤壁下的泛游根本就没有并没有洗去客心中的哀意,而歌声让他的悲哀愈加强烈,而忍不住爆发了。
客因何而悲,为何赤壁的山水的勃勃生气不能让他得到丝毫的解脱?
结合苏子的遭遇和所唱的歌词,可以明白,客所悲的是遭贬之悲、理想不得实现之悲。描绘箫声的几句话也说得明明白白:
“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怨的是什么,慕的又是什么;泣的是什么,诉的又是什么。最后两句说的是箫声的艺术效果,“舞幽壑之潜蛟”说明了箫声的穿透力,而“泣孤舟之嫠妇”则明确指示了箫声的内涵,倘不是那寡妇与箫声产生了共鸣,那寡妇又何至于黯然泣下呢,而寡妇之泣不正因为丈夫的一去不返吗,不正因为所爱之人的一去不返吗?
然而,读者倘若以为客只因官场失意而悲伤不已,则又低瞧了客的境界了。固然客因官场失意而悲伤是有的,但对于客而言那悲伤是可以超越的。那只是人生的一大挫折、一大打击,而从长远来看,或许是件好事,它可以磨练人的意志,至少未必是件太坏的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前途并没有断绝。稍微乐观的人、不是得了严重的忧郁症的人总能从阴影中走出来的。故而,客也绝不至于悲到这样的程度。